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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代(3)

曼达玛斯不但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她的表情也有一针见血的精准解读。(他很聪明,嘉蒂雅又失望了。)他说:“这组外壳设计是研究院一位年轻人的作品,他还没有闯出名号,但那是迟早的事,你说对不对?”

“那是一定的。”嘉蒂雅说。

嘉蒂雅并未准备在早餐餐桌上就讨论正题。用餐的时候只能闲聊些琐事,否则就是最没有教养的行为,只不过在嘉蒂雅看来,曼达玛斯并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人。当然,天气总是个话题。他们聊到了最近暴雨成灾,好在总算结束了,又聊到了不久之后旱季即将来临。此外,客人免不了要对主人的宅邸称赞一番,嘉蒂雅则是熟练地谦虚谢过。从头到尾,她并未主动缓和僵凝的气氛,始终放手让他自己寻找话题。

最后,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壁凹内的丹尼尔吸引了他的目光,曼达玛斯打破了奥罗拉的习俗,对这个机器人多看了几眼。

“啊,”他说,“这显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机·丹尼尔·奥利瓦,绝对错不了,真是件了不起的杰作。”

“相当了不起。”

“他是你的了,对不对?是法斯陀夫的遗赠?”

“没错,是法斯陀夫博士的遗赠。”嘉蒂雅稍微强调了“博士”两个字。

“研究院的人形机器人计划竟然失败了,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只是听说过。”嘉蒂雅谨慎地答道,(他会不会就是来打探这件事的?)“但我好像并没有花过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社会学家仍在试图了解其中的原因。不用说,我们整个研究院直到现在都很失望。这似乎应该是十分自然的发展。我们有些同仁认为法斯陀夫恐怕——呃,法斯陀夫博士恐怕脱不了干系。”

(嘉蒂雅心想,同样的错误他没犯第二次。这时她断定此人来访的目的是要挖些内幕来诋毁那位可怜的老好人,于是她不知不觉眯起眼睛,心中的敌意也升高了。)

她以尖酸的口吻说:“谁这么想谁就是傻瓜。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会为了你而修正这句话。”

“这么想的人不少,但不包括我在内,主要原因是我认为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进行这种破坏。”

“何必一定要有人做些什么事呢?其实这就代表大众并不需要它们。外形像男人的机器人会跟男人竞争,外形像女人的机器人会跟女人竞争——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人类会寝食难安,奥罗拉人可不想要这种竞争。我们还需要继续探讨下去吗?”

“性爱方面的竞争吗?”曼达玛斯平静地说。

嘉蒂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好一阵子。莫非他知道了她很久以前曾经爱过一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果真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刚才那句话又好像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她终于开口道:“各方面的竞争都存在。若说汉·法斯陀夫博士真的挑起了那种感觉,那是因为他设计的机器人太像真人了,但是他也只能这么做。”

“我认为你的确想过这个问题。”曼达玛斯说,“只不过,社会学家发现‘担心人类会跟太像人的机器人竞争’是个过分简化的解释。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可是他们又找不到任何其他动机,足以解释这种厌恶心理。”

“社会学并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嘉蒂雅说。

“但也不算完全不精密。”

嘉蒂雅耸了耸肩。

顿了顿之后,曼达玛斯又说:“总之,我们因而无法组建计划中的殖民探险队。没有人形机器人当开路先锋……”

早餐尚未真正结束,可是嘉蒂雅心知肚明,曼达玛斯再也无法回过头来闲话家常了。她索性回应道:“我们或许可以自己进行。”

这回轮到曼达玛斯耸了耸肩。“太困难了。此外,那些来自地球的短命野蛮人,在你们的法斯陀夫博士允许之下,已经像蝗虫般涌向附近每一颗行星。”

“仍然还有很多行星空着,数以百万计。而且既然他们能……”

“他们当然能。”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这种事需要拿命来换,但在他们眼中,一条命值多少呢?顶多损失十几二十年罢了,何况他们有好几十亿的人口。如果在开拓过程中死了一百万,谁会注意,谁会在乎呢?他们可不会。”

“我确信他们会的。”

“没这回事。而我们的寿命长得多,也因此珍贵得多——我们自然比较珍惜生命。”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做,单单坐在这里抱怨地球人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成为银河殖民者,以便接收整个银河。”

嘉蒂雅并未察觉自己如此偏袒银河殖民者,她只是一心想要和曼达玛斯唱反调,可是一旦开口,她就忍不住觉得这个反调言之成理,而且能充分表达她内心的感受。更何况,在法斯陀夫晚年心灰意冷之际,她也曾经听过他有类似的说法。

在嘉蒂雅示意下,机器人迅速有效地收拾了餐桌。谈话的内容和气氛都已经变了调,如果继续吃下去,可不是文明社会的一顿早餐了。

他们又回到了起居室。客人的两个机器人和丹尼尔、吉斯卡都陆续尾随而至,各自找到了各自的壁凹。(嘉蒂雅心想,曼达玛斯从未注意到吉斯卡,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何该注意呢?吉斯卡的机型相当老旧,甚至可以说原始,和曼达玛斯那两个漂亮的机器人比较之下,简直一点也不起眼。)

嘉蒂雅交叉双腿坐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条长裤的小腿部分是贴身的超薄织料,能充分衬托出她那双看起来年轻依旧的美腿。

“我可否问问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曼达玛斯博士?”她再也不想推迟这个问题了。

他却答道:“我有个坏习惯,喜欢在饭后嚼一片药用口香糖帮助消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嘉蒂雅硬邦邦地说:“那样会令我分心。”

(不能嚼口香糖或许也会令他处于劣势。此外,嘉蒂雅在心中还找了一个理由,像他这种年纪,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帮助消化。)

曼达玛斯这时正准备从短袖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他丝毫没有显得失望,只是随手把小盒子推回口袋,喃喃说了一句:“当然。”

“刚才我问你,曼达玛斯博士,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两个原因,嘉蒂雅女士。一个是私人的问题,另一个牵涉到国家大事。我想先谈谈那件私事,不知你是否同意?”

“坦白对你说吧,曼达玛斯博士,我无法想象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私事。你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工作,是吧?”

“是的。”

“而且我听说,你和阿玛狄洛关系密切。”

“我很荣幸有机会和阿玛狄洛博士共事。”他也稍微强调了“博士”两字。

(他在报复我,嘉蒂雅心想,但我可不吃这一套。)

她说:“两百年前,我和阿玛狄洛有过一次接触,过程万分不愉快。此后,我就再也未曾和他有过任何来往。既然你是他的心腹,我和你同样没有任何接触,我答应见你,只是因为有人认为确有必要。然而在我看来,这场晤谈毫无必要牵涉到任何私事。所以说,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了?”

曼达玛斯目光下垂,两颊微微泛红,或许是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了。“那么,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名叫列弗拉·曼达玛斯,是你的第五代子孙。换言之,我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和嘉蒂雅·格里迈尼斯的曾曾曾孙。反过来说,你就是我的曾曾曾祖母。”

嘉蒂雅拼命眨眼睛,在她听来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她尽量不动声色(只是并不算很成功)。她当然有不少子孙,他又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呢?

但她却问道:“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我做过族谱调查。毕竟,我迟早会想要生儿育女,而族谱调查是申请配额的必备条件。或许你有兴趣知道,我们之间的连结是‘子——女——女——子’。”

“你是我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的儿子?”

“是的。”

嘉蒂雅并没有再追问细节。她生过一儿一女,也曾经是个十分尽职的母亲,不过一旦时候到了,这对子女就自立门户了。至于他们两人的后代,基于太空族万分优良的传统,她始终既不关心也不过问。今天碰到其中一个,身为太空族的她仍旧可以漠不关心。

这个想法让她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她全身放松,往椅背一靠。“很好,”她说,“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如果这就是你希望讨论的私事,我认为毫无必要。”

“这点我完全了解,老祖宗。这份族谱只是我的开场白,并非我希望讨论的问题。你要知道,阿玛狄洛博士也晓得这重关系,至少我这么怀疑。”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理由相信,凡是在研究院工作的人,都被他悄悄调查过族谱。”

“可是为什么呢?”

“比方说,像我这样的情形,他就一定要查出来。他是个多疑的人。”

“我听不懂了。就算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这对我都没什么意义了,对他又为何那么重要呢?”

曼达玛斯用右手指节磨蹭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对你的厌恶少说也和你对他的厌恶一样强烈,嘉蒂雅女士。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而想拒绝见我,他同样会因为你的缘故而拒绝提拔我。假如我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后代,情况或许会更糟,但也糟不到哪里去。”

嘉蒂雅硬挺挺地端坐在椅子上。当她开口时,她的鼻孔不停掀动,声音则相当紧绷。“那么,你指望我做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公开宣称你并非我的子孙吧。我是不是应该在超波上登个公告,声明我和你断绝关系,你的一切通通不关我的事。这样能否令你的阿玛狄洛满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给我听好,我绝不会那么做。凡是能令他满意的事,我一律不会做。如果这意味着他会因为不认同你的血缘,而把你解雇或剥夺你的工作权,那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知道应该找个不那么疯狂、不那么邪恶的老板。”

“他不会解雇我的,嘉蒂雅女士。我对他实在太重要了——请原谅我的傲慢。话说回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继他之后成为研究院的院长,而我相当确定,如果他怀疑我不但是你的后代,更糟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的后代,那么他一定会反对到底。”

“难道在他心目中,可怜的山提瑞克斯比我还讨厌?”

“你完全搞错了。”曼达玛斯涨红了脸,还吞了几下口水,但他的声音依然保持平稳镇定,“我绝无意对你不敬,夫人,但我认为自己有权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我是你的第五代子孙,这点在族谱中写得明明白白。但是有没有可能,我并非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第五代子孙,而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

嘉蒂雅猛然站了起来,速度之快活像一个受到力场操纵的傀儡,她甚至并未察觉自己已经离座了。

还不到十二个小时,这个地球人的名字已三度传到她耳朵里——而且是出自三个不同的人之口。

“你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好像不是她自己说的。

现在他也站了起来,微微后退一两步,然后说:“我觉得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他是不是你和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留下的种?以利亚·贝莱是不是你儿子的父亲?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白的说法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作这种暗示?你哪儿来的胆子?”

“我会有这个胆子,是因为此事关系到我的前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的事业很可能就完蛋了。我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但如果只是口头上的否定,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必须要能在适当的时候,把证据端到阿玛狄洛博士面前,让他相信他对我的怀疑被你一笔勾销了。毕竟我看得很清楚,相较于他对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深恶痛绝,他对你的厌恶——甚至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厌恶——根本等于零——而不是趋近于零。原因并非他短命那么简单,虽说想到自己身上有那种野蛮基因会令我痛苦万分,但我认为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另一个地球人的后代,他便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他就会像发了疯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以利亚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令嘉蒂雅觉得他好像又活了回来。她深深地、重重地喘着气,陶醉在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中。

“我知道为什么。”她说,“因为当年,虽然所有的条件都对他不利,虽然整个奥罗拉都不支持他,以利亚却能在阿玛狄洛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设法摧毁他的阴谋诡计。而勇气和智慧是以利亚仅有的凭借。阿玛狄洛远远比不上这个地球人,偏偏地球人是他一向最瞧不起的,所以说,他除了恨得牙痒痒的,还能做什么呢?以利亚已经死了超过一百六十年,阿玛狄洛仍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无法解开他自己和这个死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只要这股恨意仍在分分秒秒折磨他,我就绝不要帮阿玛狄洛忘记——或消除这个仇恨。”

曼达玛斯说:“你希望阿玛狄洛博士不好过,我能理解原因何在,但你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居然希望我也不好过呢?一旦阿玛狄洛博士认定我是以利亚·贝莱的子孙,他就会为了泄恨而毁掉我。如果那并非我的身世,你又何必让他享受这个复仇的快感呢?所以,请替我证明我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所生的后代,我的祖先绝对不是以利亚·贝莱——只要不是他,任何人都好。”

“你是傻瓜!是白痴!你为什么需要我提供证据?去找历史记录就行了。你能查到以利亚·贝莱前来奥罗拉的确切日期,也能查到我的儿子达瑞尔是哪一天出生的。你将会发现,我在以利亚离开奥罗拉超过五年之后才生下达瑞尔,你还会发现以利亚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奥罗拉。所以,嗯,你会不会以为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怀孕,我让一个胎儿待在我的子宫里整整五个银河标准年?”

“我知道相关的数据,夫人。我不会以为你用了五年的时间怀一个胎儿。”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我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如你所说,地球人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回到奥罗拉,可是他曾经搭乘一艘太空船,绕着奥罗拉转了一天左右。我还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那个地球人并未离开太空船前来奥罗拉,你却从奥罗拉起飞,直奔那艘太空船;你在船上待了大半天;这件事发生在那个地球人离开奥罗拉将近五年之后——事实上,你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受孕的。”

当对方平静地娓娓道来之际,嘉蒂雅感到头部的血液在不断流失。房间显得越来越暗,她开始站不稳了。

突然间,她觉得有一双结实的手臂轻轻抱住自己,立刻明白那是丹尼尔。然后,她觉得自己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这时在她听来,曼达玛斯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不是真的,夫人?”他问。

这当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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