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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图书馆(3)

“啊!这么说你是失败了吗?”就某方面而言,克里昂感到很高兴。在所有的大臣中,丹莫刺尔是唯一绝不掩饰失败的人。其他人从不承认失败,但由于失败是家常便饭,这个陋习变得难以改正。或许,丹莫刺尔之所以表现得比较诚实,是因为他鲜有失败的时候。要不是有丹莫刺尔,克里昂难过地想到,自己可能永远不知诚实为何物。也许没有一个皇帝知道,也许帝国正是因为诸如此类的事……

他及时将思绪拉回来,对方的沉默却突然令他恼羞成怒。他想听到一句承认,因为他刚刚在心中赞许过丹莫刺尔的诚实,于是厉声问道:“嗯,你已经失败了,对不对?”

丹莫刺尔并未胆怯。“启禀陛下,我失败了一部分。我感到若是让他留在川陀,由于此地的情势颇为——困难,可能会为我们带来麻烦。因而我不难想到,把他放在他的母星应该比较容易处理。当时他计划次日回到母星,但总有机会突生变故,让他又决定留在川陀,所以我找来两个街头小混混,准备当天就把他押上飞船。”

“你认识街头混混吗,丹莫刺尔?”克里昂的兴趣来了。

“启禀陛下,有办法找到各式各样的人,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用处——街头混混的用处也不少。结果没想到,他们并未成功。”

“为什么呢?”

“可真奇怪,谢顿竟然有本事打退他们。”

“那个数学家能打?”

“显然,数学和武术并不一定互不相容。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世界赫利肯在这方面十分有名——我是指武术,而不是数学。陛下,我未能及早知晓这件事,这确实是我的疏失,如今我只能恳求您恕罪。”

“可是这样的话,我想那个数学家便按照原定计划,隔天就回他的母星去了。”

“不幸的是,这个插曲反倒弄巧成拙。由于这个变故的惊吓,他决定暂时不回赫利肯,而要继续留在川陀。他可能是接受了一个路人的劝告,才做出这个决定,那人在他们打架时刚好在场。这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发展。”

克里昂大帝皱起眉头。“那么我们这位数学家——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他叫谢顿,哈里·谢顿。”

“那么,这个谢顿脱离我们的掌握了。”

“启禀陛下,这么说也没错。我们已经追查到他的行踪,他如今在斯璀璘大学。只要他躲在那里,我们就碰不了他。”

大帝显露不悦之色,脸庞微微涨红。“我不喜欢这个词——碰不了。在整个帝国之中,不该有任何角落是我无法掌握的。然而在此地,在我自己的世界上,你却告诉我有人是碰不了的。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启禀陛下,您的手当然能伸进那所大学。您随时可以派遣军队,把这个谢顿揪出来。然而,这样做的话,会……不受欢迎。”

“丹莫刺尔,你何不干脆说‘不可行’呢?你这番话,听来就像那个数学家在讲他的命相术:它是可能的,实际上却不可行。我这个皇帝则发现一切都有可能,却很少有实际可行的事。记住,丹莫刺尔,逮捕谢顿或许不可行,逮捕你却是易如反掌。”

伊图·丹莫刺尔并未将最后那句话放在心上。这位“幕后掌权者”知道自己对大帝的重要性,何况以前他也听过这种威胁。当大帝吹胡子瞪眼的时候,他默默等在一旁。克里昂一面用手指敲打着座椅扶手,一面问道:“好吧,如果那个数学家藏在斯璀璘大学,对我们又能有什么用?”

“启禀陛下,绝处逢生后,就有可能柳暗花明。在那所大学里,他或许会决心发展他的心理史学。”

“即使他坚持实际上不可行?”

“他或许错了,而且有可能会发现自己错了。一旦他发现错在自己,我们马上设法把他弄出那所大学。在那种情况下,他甚至可能会自愿加入我们。”

大帝陷入沉思好一阵子,然后说:“万一有人抢先一步把他弄走,那该怎么办?”

“陛下,谁会想要那么做呢?”丹莫刺尔轻声问道。

“比如说卫荷区长,”克里昂突然高声喊道,“他仍旧梦想着接掌帝国。”

“启禀陛下,年岁已将他消磨殆尽。”

“丹莫刺尔,你竟然不相信。”

“启禀陛下,我们没有理由假设他对谢顿有任何兴趣,甚至听说过这个人。”

“得了吧,丹莫刺尔。既然我们听说了那篇论文,卫荷自然也能风闻。既然我们看出谢顿潜在的重要性,卫荷同样看得出来。”

“倘若真发生这种事,”丹莫刺尔说,“甚至只是有这样的机会,我们都有正当理由采取激烈手段。”

“多么激烈?”

丹莫刺尔小心翼翼地答道:“可以这么说,与其让谢顿落入卫荷手中,宁愿让他无法落入任何人的掌握。启禀陛下,就是使他终止存在。”

“你的意思是杀了他。”克里昂说。

“启禀陛下,如果您想这么讲,当然也行。”丹莫刺尔答道。

20

待在由铎丝·凡纳比里帮他在图书馆争取到的一间凹室中,哈里·谢顿靠在一张椅子上,心里感到很不满意。

事实上,虽然那正是他心中使用的词汇,他也知道“不满意”实在太过低估如今的感觉。他不只不满意,简直就是愤怒。而他又不确定到底为何愤怒,更是为这股怒焰火上加油。他是在气历史吗?还是气那些史书的作者与编者?或是创造历史的各个世界与全体人类?

不论他发怒的对象为何,其实都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做的笔记没有用,他学到的新知识没有用,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用。

如今,他来到这所大学已将近六周。一开始他就设法找到一套电脑终端机,利用它展开工作——没有任何人指导,仅靠自己钻研数学多年所累积的直觉。进度虽然缓慢,而且并不顺利,不过渐渐发现走哪条路便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也自有一番乐趣。

后来,铎丝教授的一周课程开始了。这门课教给他数十种捷径,却也带来两组尴尬的窘境。其一包括那些大学生斜眼看人,似乎因为察觉到他的年龄而瞧不起他;每当铎丝频频使用“博士”的尊衔称呼他,他们全都会稍微皱皱眉头。

“我不希望他们认为,”她说,“你是个永远毕不了业的老学生,正在补修历史学分。”

“但你显然已经表明这一点。现在只要叫我‘谢顿’当然就够了。”

“不行。”铎丝突然微微一笑,“此外,我喜欢叫你‘谢顿博士’,我喜欢看你每次露出那种不自在的表情。”

“你有一种虐待狂的幽默感。”

“你要剥夺我的乐趣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令他开怀大笑。不用说,自然的反应当然应该是否认自己有虐待狂倾向。没想到她却接下这一记“杀球”,并立即予以反击,他觉得实在好玩。这个想法自然而然引发了一个问题:“你在学校打不打网球?”

“我们有网球场,但是我不会打。”

“很好,我来教你。而我在球场上,会称呼你凡纳比里教授。”

“反正你在课堂上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你不会相信它在网球场上听起来多么滑稽。”

“我可能会喜欢。”

“这样的话,我会试图找出你还可能喜欢些什么。”

“我发现你有一种色情狂的幽默感。”

她故意把这记杀球打到同一个地方,于是他说:“你要剥夺我的乐趣吗?”

她微笑不语。后来,她在网球场上表现得出奇优异。“你确定自己从没打过网球?”打完一局后,他喘着气问道。

“确定。”她说。

另一组窘境比较属于私人性质。当他学会查询历史资料的必要技巧,开始试图使用电脑记忆组的时候,曾经(私底下)一败涂地。那简直是与数学界全然不同的思考模式。他认为它应该同样合乎逻辑,因为它可以毫无矛盾、毫无错误地根据他的心意四通八达,可是这种逻辑与他熟悉的那套完全不同。

但不论有没有人指导,不论是跌跌撞撞或迅速进入情况,他就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

他的恼怒在网球场上露出痕迹。铎丝很快就有长足的进步,他不必再为了给她时间来判断方向与距离,而喂给她好打的高吊球。这使他很容易忘掉她只是个初学者,不知不觉便将愤怒发泄在挥拍动作上,将球使劲向她击去,仿佛射出一道化作固体的激光光束。

她小跑步来到网前。“我能了解你为什么想要杀我,因为看到我频频漏接,一定让你非常恼火。可是,为什么要让球偏离我的脑袋三厘米左右呢?我的意思是,你甚至没打中我的汗毛,你能不能瞄得更准一点?”

谢顿吓呆了,连忙想要解释,却只说出一串语无伦次的话。

她说:“听着,今天我不想再接你的球了。所以我们何不这就去淋浴,再一起喝杯茶什么的,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杀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不是我这颗可怜的脑袋,又如果你不将元凶从心头拔除,那么让你站在球网另一边,把我当成你的靶子,对我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喝茶的时候,他说:“铎丝,我已经扫描过无数的历史,只是扫描和浏览而已,我还没有时间做深入研究。即使如此,有件事已经十分明显,所有的影视书都只探讨相同的少数事件。”

“关键的事件,创造历史的事件。”

“那只是个借口,其实它们相互抄袭。银河系共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记载详细的也许只有二十五个。”

铎丝说:“你目前读的都只是银河通史,应该查查某些小地方的特殊历史。在每个世界上,不论它多么小,学童也都要先学本星历史,然后才知晓外面还有个庞大的银河系。目前为止,你自己对赫利肯的了解,难道不比对川陀的兴起或‘星际大战’更多吗?”

“那种知识也有局限。”谢顿以沮丧的口吻说,“我知道赫利肯的地理、它的开拓史,以及詹尼瑟克这颗行星的恶行恶状——那个世界是我们的传统敌人,不过老师们曾经特别嘱咐,说我们应该称之为‘传统的对手’。可是,我从来没学到赫利肯对银河通史有什么贡献。”

“或许根本没有。”

“别傻了,当然有。也许赫利肯未曾卷入任何大型的太空战事、重大的叛乱事件,或是重要的和平条约,也许没有哪个皇位竞逐者曾以赫利肯为基地,不过微妙的影响一定是存在的。不用说,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件,都会对其他各个角落造成影响。但我找不到对我有任何帮助的资料——听我说,铎丝,在数学领域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在电脑中找到,包括过去两万年来我们所知道的或发现的一切。历史界则不然,历史学家总是挑挑拣拣,而且大家都挑拣相同的东西。”

“可是,哈里,”铎丝说,“数学是人类发明的秩序结构,一样东西紧扣着另一样。其中有定义,有公设,所有这些都是已知的。它是……它是……一个整体。历史则不同,它是万兆人口的行为和思想形成的无意识结构,历史学家必须挑挑拣拣。”

“正是如此。”谢顿说,“但若想推出心理史学定律,我必须知晓全部的历史。”

“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那是昨天的事。谢顿后来又花了一整天而毫无所获,这时正颓然坐在凹室中的椅子上。此刻,他还听得见铎丝的声音:“那样的话,你将永远无法写下心理史学定律。”

这正是自己最初的想法。要不是夫铭坚决相信并非如此,若非他具有奇异的能力,将他的信念像火焰般喷到谢顿身上,谢顿会一直抱持同样的想法。

然而他却也无法真正放弃。难道就没有任何出路吗?

他想不出任何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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