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空间内充满尘土,碎石墙壁终于被炸开,光线洒了进来,武器上带着照明灯的生物紧随其后。其中之一看见凯南,吼了一声,几束灯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凯南丢下枪,举起没受伤的胳膊投降,从亚滕·兰特的尸体旁走开。要是入侵者决定给他开几个窟窿,为了保命而杀死亚滕·兰特就毫无意义了。一名入侵者穿过光束走向凯南,嘴里用它自己的语言嘟囔着什么,凯南终于看清了对方是什么种族。
他受过的外星生物学教育起了作用,帮他细数这个物种的表型特性。左右对称,两足,因此有手臂和腿的肢体区分;膝盖的弯曲方向与他不同;体型和正视图与他相差无几,这点不足为奇,因为无数所谓“智慧种族”都是左右对称的双足生物,而且体型和体重近乎相同。这正是宇宙这个角落的物种间屡有争端的原因之一:可用的土地那么少,有相同需求的物种却那么多。
那生物又朝他吼了一嗓子,凯南心想,这下看出区别来了,对方的躯干更宽阔,有扁平的腹部,骨架和肌肉总体而言很不灵巧。双脚如树桩,双手如木棍。性别差异明显(要是没记错,面前这个是雌性)。感觉器官低劣,只有两个小小的视觉和听觉输入口,不像凯南,绕头一周都是视觉和听觉带。头上是角蛋白细丝,而不是供散热的皮肤褶皱。凯南不是第一次想道,就身体而言,演化可没有特别优待这个种族。
演化只让他们更有侵略性,更加危险,而且他妈的很难从星球表面铲除干净。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凯南面前的生物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掏出一个模样难看的短小物件。凯南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视觉输入器官。
“操你妈的人类。”他说。
生物抡起手里的东西砸向凯南,凯南一阵天旋地转,各种颜色在眼前乱舞,他当天最后一次栽倒在地。
凯南被带进房间,桌前的人类说:“记得我是谁吗?”俘获凯南的人给了他一把椅子,适应他那(对人类而言)向反方向弯曲的膝盖。人类开口说话,桌上的扬声器放出翻译后的结果。桌上仅有的另一件东西是个注射器,装满了透明液体。
“你是打晕我的那个士兵,”凯南说。扬声器没有翻译他的话,说明士兵在什么地方还藏了一个翻译装置。
“说得对,”人类说,“我是简·萨根中尉,”她指指高脚凳,“请坐。”
凯南坐了下去。“没必要打晕我的,”他说,“我会心甘情愿跟你走。”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理由要打晕你,”萨根说。她对凯南被亚滕·兰特打伤的胳膊打个手势,问:“胳膊怎么样了?”
“感觉挺好。”凯南说。
“我们没法完全修复它,”萨根说,“我们的医学技术能迅速治愈我们受的伤,但你是勒雷伊人,不是人类。我们的医疗方式并不特别奏效。不过我们已经尽力了。”
“谢谢。”凯南说。
“我猜打伤你的是我们发现和你在一起的艾尼沙人,”萨根说,“也就是被你打死的那位。”
“对。”凯南说。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会互相开枪?”萨根问。
“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凯南说。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这位艾尼沙人为什么要杀你?”萨根说。
“我是他的囚犯,”凯南说,“估计他收到的命令是不能让我活着被俘,必要时就杀了我。”
“你是他的囚犯,”萨根重复道,“但你却有武器。”
“我找到的。”凯南说。
“真的?”萨根说,“这个艾尼沙基地的保安措施太糟糕了。不像他们的风格。”
“唉,人无完人嘛。”凯南说。
“我们在基地发现的其他勒雷伊人呢?”萨根问,“他们也是囚犯?”
“是啊。”凯南心头泛起对莎兰和团队其他成员的关切之情。
“你们都是怎么成为艾尼沙人的囚犯的?”萨根问。
“我们搭勒雷伊飞船去一个殖民地替换当地的医疗队,”凯南说,“艾尼沙人袭击了我们的飞船。他们登船俘虏了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
“多久以前的事情?”萨根问。
“有段时间了,”凯南答道,“我也不确定具体多久。这儿按照艾尼沙人的时间作息,我不熟悉他们的时间单位。另外,这颗行星有自己的自转周期,一天的时间很短,所以就更让人糊涂了。再说我也不懂人类的计时方法,所以我没法精确描述。”
“我们的情报机关没有过去一年内——也就是你们的三分之二个赫克德内——艾尼沙人袭击勒雷伊飞船的记录。”萨根说的赫克德是个勒雷伊词,指母星环绕其恒星一周所需的时间。
“也许贵情报机关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明呗。”凯南说。
“有可能,”萨根答道,“不过,考虑到艾尼沙和勒雷伊从外交上说还处于交战状态,因此飞船遭袭肯定会引起注意才对。比这更小的纠葛都惹得双方打过仗。”
“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告诉你?”凯南说,“我们被带下飞船,送进基地。基地外面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我知道的恐怕并不多。”
“你们被关押在基地里?”萨根问。
“是的。”凯南答道。
“我们搜查了整个基地,只找到一个很小的拘押区,”萨根说,“没有证据表明你们被关了起来。”
凯南以勒雷伊人的方式沮丧一笑。“如果你见过基地,那无疑也见过了这颗行星的表面,”他说,“如果有谁企图逃跑,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冻死。再说能往哪儿逃呢?”
“你怎么知道?”萨根说。
“艾尼沙人说的,”凯南答道,“我的团队成员并不打算用远足验证这个论断。”
“那么你并不了解这颗星球喽?”萨根说。
“只知道有时候很冷,有时候非常冷,”凯南说,“我对这颗星球的了解仅限于此。”
“你是医生。”萨根说。
“我不明白这个词,”凯南指了指扬声器,“你的机器不够聪明,没找到我们语言里的对等词。”
“你是医学专家,你从事医疗活动。”萨根说。
“对,”凯南说,“我专门研究遗传学,所以我的团队和我才上了那艘飞船。我们的一个殖民地发生瘟疫,疾病影响的是基因定序和细胞分裂。上头派我们前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治疗手段。要是你们已经搜查过基地,就肯定见到了我们的设备。抓我们的艾尼沙人足够仁慈,给了我们地方搭建实验室。”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萨根问。
“也许认为让我们忙着研究我们的项目比较方便管理吧,”凯南说,“如果真是这样,倒是挺有效,因为我们尽责保守秘密,努力不惹麻烦。”
“但你偷武器是个例外。”萨根说。
“我得手有段时间了,显然没有引起怀疑。”凯南说。
“你使用的武器是为勒雷伊人设计的,”萨根说,“这是个艾尼沙军事基地,多奇怪啊。”
“肯定是他们登船时缴获的,”凯南说,“你要是去搜查基地,肯定还能找到很多勒雷伊人设计的其他物品。”
“我总结一下,”萨根说,“你和你的医疗小队在不确定的一段时间之前被艾尼沙人俘虏后带到这里来,你们被关押在这里,与自己人失去联系。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艾尼沙人打算怎么对付你们。”
“正是如此,”凯南说,“除此之外,我认为他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基地遭受袭击后,一名艾尼沙人试图杀死我。”
“这倒是真的,”萨根说,“很抱歉,你比你们其他人运气更好。”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凯南说。
“我们只找到你这么一个活着的勒雷伊人,”萨根说,“其余的都被艾尼沙人枪杀了。大多数死在看似营房的地方。找到另一个的地方不远处估计就是你的实验室,因为那儿有很多勒雷伊科技的设备。”
凯南一阵难受,说:“你撒谎。”
“很遗憾,并没有。”萨根答道。
“是你们人类杀了他们。”凯南怒道。
“艾尼沙人既然试图杀你,”萨根说,“为什么不杀你们团队的其他成员?”
“我不相信你。”凯南说。
“我能理解,”萨根说,“但事实如此。”
凯南坐在那儿,哀悼逝去的同胞。萨根没有打扰他。
“好吧,”凯南最终开口,“说吧,你要我交待什么。”
“首先,凯南主管,”萨根说,“实话。”
凯南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人类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还有头衔。他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狗屁。”萨根说。
凯南再次指着扬声器说:“翻译不完整。”
“你是凯南·苏恩·苏主管,”萨根说,“你受过医学训练这一点倒是不假,两个主要研究领域分别是外星生物学和半有机神经网络防御系统,要我说,这两个研究领域能结合得很好。”
凯南一言不发。萨根继续道:“呐,凯南主管,我先介绍一下我们知道的情况。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在打那场断断续续打了三十年的战争,我们当然很支持你们打仗,因为这样你们就不会来招惹我们了。”
“也不尽然,”凯南说,“别忘了珊瑚星战役。”
“啊,确实,”萨根说,“我参加了,险些送命。”
“我有个弟弟死在那儿,”凯南说,“最小的弟弟。你们说不定见过。”
“也许,”萨根说,“十五个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还是敌人。接着忽然就不是了,具体为什么?我们的情报机关搞不清楚。”
“我们已经探讨过贵情报机关的短处了,”凯南说,“经常有种族停止交战。珊瑚星战役之后,我们和你们也不再打仗了。”
“你我停止打仗是因为我们击败了你们,你们撤退了,而我们开始重建珊瑚星,”萨根说,“这就是重点。我们有理由停止打仗,至少暂时休战,但你们和艾尼沙却没有原因。因此我们很担心。
“三个月前,我们在这颗行星上空的间谍卫星注意到一点,尽管这里据称无人定居,但忽然来了很多艾尼沙人和勒雷伊人的飞船。这颗行星既不归艾尼沙也不归勒雷伊所有,而是奥宾人的领土,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主管,你要知道,奥宾人不和其他种族混居,也足够强大,艾尼沙和勒雷伊都不敢贸然涉足他们的领土。
“于是我们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颗更先进的间谍卫星,寻找有人定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身为一名防御专家,主管先生,能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吗?”
“我猜是基地有护盾。”凯南说。
“确实如此,”萨根说,“而且事实证明,采用的就是你专门研究的那种防御系统。当然啦,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但现在知道了。”
“基地如果有护盾,那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凯南问,“好奇而已,职业病。”
“扔石块。”萨根答道。
“什么?”
“石块,”萨根说,“一个月前,我们在行星表面撒了几十个地震探测器,设置用来分析返回的信号,确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筑。根据经验,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设置护盾。我们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动缩小调查区域,然后向感兴趣的区域扔石块。今天我们在攻击前扔了几块,获取基地的确切声波图像。石块之所以好,是因为看起来很像天然流星,不会惊动任何人。再说护盾没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种族忙着开发抵御光学和高能电磁扫描的护盾,却忘了声波也很危险。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总是忽视低等级技术的有效性。比方说,扔石块。”
“还是让人类互相砸石块吧。”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我们不介意敌手带枪参加刀战,”她说,“反而更方便我们挖心——或者其他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你们的过度自信便宜了我们。结果如你所见,因为你在我们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经足够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奥宾?这不止让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
“我根本不清楚这颗行星归谁所有。”凯南说。
“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凯南主管,”萨根没有搭理凯南,“趁你失去知觉,我们对你做的基因扫描证明了你的身份,然后调取飞船上的记录,了解了你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学领域内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类。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类遗传学的头号权威。我们还知道你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类大脑的工作机理。”
“那是我在神经网络方面的关注点之一,”凯南说,“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并不特别对人类大脑感兴趣。所有大脑都有其有趣之处。”
“随便你怎么说,”萨根说,“但不管你在这儿研究什么,都重要得足够让艾尼沙人宁可杀了你和你的团队,也不愿意见到你们落入人类之手。”
“我说过了,”凯南说,“我们是他们的囚犯。”
萨根翻个白眼,说:“咱们就继续互相装傻吧,凯南主管。”
凯南俯身向前,隔着桌子凑近萨根,问:“你是哪一种人类?”
“什么意思?”萨根说。
“我们知道有三种人类,”凯南说着竖起手指——比人类手指长得多,关节也多好几个——数着不同之处。“有未经改造的人类,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们的体型、身材和肤色各不相同——表现出良好的基因多样性。第二种是士兵阶层内的大部分成员,体型和身材仍旧有所不同,但区别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个肤色——绿色。我们知道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装躯体,意识从贵种族年迈成员的躯体里被转移进了更强壮和健康的新躯体。新躯体经过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无论是在成员之间还是与未经改造的人类。但他们仍旧被认为是人类,尤其是从脑组织的角度来说。
“但第三类,”凯南说着靠了回去,“萨根中尉,我们听说了一些故事。”
“听说了什么?”萨根问。
“听说他们由死者创造而来,”凯南说,“听说是把死者的人类遗传物质与其他物种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制造出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之中有些成员虽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其实根本不像。听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成年,拥有技能,但没有记忆。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没有道德感。没有约束。没有——”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用你们的话说,”他最后说,“没有人性。在成年躯体里的儿童战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联盟的工具,用来执行某些任务,这些任务他们不能或不愿交给拥有人生经验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灵以至担心遭受报应的士兵。”
“一位科学家居然会关心灵魂,”萨根说,“这有违实用主义。”
“我是科学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凯南说,“我知道我有灵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萨根中尉,你有灵魂吗?”
“据我所知,凯南主管,没有,”萨根说,“灵魂难以量化。”
“那么你是第三种人类了。”凯南说。
“没错。”萨根说。
“用死者的血肉构造而来。”凯南说。
“用她的基因,”萨根说,“不是血肉。”
“基因构造血肉,中尉。基因梦见血肉,灵魂栖息之所。”凯南说。
“现在你又是诗人了。”萨根说。
“引用而已,”凯南说,“一位勒雷伊哲学家说的,他也是科学家。可惜你不知道。能问一下你几岁吗?”
“七岁,快八岁了,”萨根说,“约合四个半赫克德。”
“这么年轻,”凯南说,“像你这么大的勒雷伊人多半还没上学。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
“但你却成了我的俘虏。”萨根说。
“确实,”凯南赞同道。“真希望能换个别的环境见面,中尉,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你。”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根说,“从你所谓‘研究’的意思来说,道谢好像不太适合。”
“可以让你一直活着的。”凯南说。
“哦,好极了,”萨根说,“不过你似乎要如愿以偿了,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过这次是真的,而且这辈子都只能当囚犯了。”
“你开始说那些我们政府或许感兴趣的事情时我就猜到了,”凯南说,“例如扔石块云云。看来你是打算处决我喽?”
“我们人类很讲求实际,凯南主管,”萨根说,“你拥有我们很感兴趣的知识,如果愿意配合,没理由不让你继续研究人类的基因和大脑。不过是为了我们,而非勒雷伊人。”
“但我必须背叛我的人民。”凯南说。
“正是如此。”萨根承认道。
“那我还是宁可死掉算了。”凯南说。
“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这么想,大概就不会干掉想杀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萨根说,“我认为你想活下去。”
“也许吧,”凯南说,“但不管你猜得对不对,孩子,我现在都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自由意志愿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说完了。”
萨根对凯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类和勒雷伊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凯南答道,“随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