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加尼隆说,“我曾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些事。他流放我并非毫无缘由。他既强壮——也许比你和兰斯还强壮——又有智慧。有时,他也让人快乐。艾里克应该赐他速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对科温早无半点好感,但我的恨意也已经有些淡漠。虽然他是个恶魔,却也不该遭此厄运。”
第二个男孩带着一篮面包走进来。一直在准备烤肉的男孩则把肉从铁钎上取下,放到盘子里,摆在桌子中间。
加尼隆冲桌子点头示意。
“吃吧。”他说。
他站起身,坐到餐桌旁。
我也走了过去。吃饭时,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我不停地往肚子里塞着食物,直到再也吃不下为止,又用过甜的红酒冲了冲。
我开始打起哈欠。当我打到第三次时,加尼隆咒骂起来。
“该死,科里!别这样!会传染的!”
他压住自己的一个哈欠。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他说着站起身。
我们沿着围墙走着,途经很多当值的岗哨。当他们看清是谁走过来时,都会马上立正,冲加尼隆敬礼,而他会问候他们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们来到一处城垛,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休息,呼吸着清冷潮湿、充满森林气味的夜风,看着渐黑的天空中逐次显露的群星。我们身下的石块凉意甚浓。在目光可及的尽头,我觉得自己可以分辨出海浪泛起的微光。我听到城下某处传来一只夜鸟的鸣叫。加尼隆从系在腰带上的一个袋子里掏出烟斗和烟丝,把烟锅塞满压实,点起火。他的脸在火光下显得邪恶骇人,但他的嘴角下垂,面颊上的肌肉也被眼睛的内角和高耸的鼻梁向下拉成了同样的角度,破坏了这个形象。一个魔鬼应该面带邪恶的微笑,而这家伙看起来太过忧郁。
我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烟味。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语调缓慢轻柔。
“我记得阿瓦隆。”他说,“我的出身并不卑微,但美德从不是我的强项。很快我就把祖产挥霍光了,只好到大路上干起了劫掠行人的行当。后来,我加入了一个跟我一样的团伙。当我发现自己是最强壮、最适合作领袖的人时,就成了他们的首领。当时我们的脑袋都被定下赏格。我的是最高的。”
此刻他的语调渐快,声音也更沉稳,而他所用的词句就像是来自他过往岁月的回声。
“是的,我还记得阿瓦隆,”他说,“一个由纯银、树荫和清凉河水组成的世界。星辰闪耀,如夜晚篝火。白天绿意萦城,永远是那种春天的绿。青春、爱情、佳人——我在阿瓦隆经历了这些。健硕的战马,闪耀的宝剑,柔软的嘴唇,浓烈的啤酒。荣誉……”
他摇了摇头。
“后来有一天,”他说,“疆土内燃起战火,统治者颁下赦令,所有愿意跟随他抗击叛军的罪犯都将得到宽恕。这就是科温。我加入他的军队,开赴战场。我先是当上军官,然后成了他的参谋。我们打赢了那些战斗,扑灭了暴乱。国土在科温的统治下又恢复了和平,而我则留下来,成了他的廷臣。那是段好日子。后来又发生了一些边境冲突,但我们总能获胜。他信任我,让我替他处理这些问题。
后来,他为了向一个小贵族的女儿求婚,将一位公爵的领地许给了她的家族。我一直都想要那块领地,而他也一直暗示早晚有一天它会属于我。我很愤怒。再次受命出征时,我背弃了自己接到的命令。那是在南部边境,那里从未安宁过。我的人马很多都死在那里。入侵的敌人攻进了我们的疆土。为了阻止他们,科温大人不得不再次拿起武器,亲自出征。这些入侵者以强大的兵力连战连捷,我当时觉得他们能征服整个阿瓦隆。我希望他们成功。但科温又一次用他狡猾如狐的计谋策略取得了胜利。我试着逃跑,但还是被抓获,被带到他面前接受审判。我咒骂他,唾弃他。我不肯弯腰。我恨他走过的地面。对于难逃一死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我摆出最骄傲的姿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死去。科温说我过去的功绩可以赢得几分宽恕。我告诉他收起这些怜悯,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嘲弄我。他下令把我放开,向我走了过来。我知道他光用手就能杀了我。我试着和他搏斗,但毫无意义。他一下子就把我击倒在地。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他的马背上。他一直向前骑,还不时嘲讽我几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一言不发。那天我们走过了许多妖异的土地,只有噩梦中才能见到的土地。我就是这样领教了他的巫力——因为我后来遇到的所有旅人都说未曾踏上过我那天看到的世界。接着他宣布了我的放逐,把我扔在这儿,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他停下来,重新点燃早已熄灭的烟斗,吸了几口,继续说:“我在这儿受过数不清的殴打、棒击、咬噬和鞭笞,在人类的双手和野兽的尖牙间苟延残喘。他肯定把我留在了整个世界上最险恶的地方。
但有一天,我的好运来了。我遇到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他命我从他面前的道路上闪开。那时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所以我骂他是满脸脓包的杂种,让他见鬼去。他向我冲过来,我抓住他的长枪,把枪尖往下一推,扎进地面,让他跌落马下。我用他的匕首在他的脖子上开了个小口,就这样得到了坐骑和武器。
接着,我开始报复那些和我有仇的人。我又在大路上干起老买卖,又赢得了一伙追随者。我们逐渐壮大。当聚集到几百人时,我们的需求已经相当可观。我们会冲进某个小镇,把它据为己有。当地的民兵惧怕我们,什么都不敢做。虽然不像在我永远无缘再见的阿瓦隆时那样辉煌,但这也算是不错的生活。道旁所有的酒馆都惧怕我们雷鸣般的马蹄声,过往的行人听到都会尿湿裤子。哈!最后的几年里,大队的战士被派来追踪我们,摧毁我们,但我总能避开他们,或是伏击他们。可是有一天,黑环突然出现,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深深吸了几口烟斗,目光注视着远方的黑夜。
“我听说它一开始就像个小小的毒菌环,出现在遥远的西方某地。一具小女孩的尸体倒在环中,发现尸体的是孩子的父亲,几天后他开始狂笑不已,全身抽搐而死。很快人们都说那儿遭到了诅咒。
接下来的几个月,黑环迅速扩张,覆盖了前后半里格的范围。里面的青草变黑,闪着钢铁般的光泽,但却不死。树木扭曲,枝叶黯淡,就算无风也会摆动不休。在枝桠间有许多蝙蝠穿梭飞舞。在黄昏和黎明,可以看到形状诡异的东西在活动——当然,这都是在黑环内部。还有许多小火苗似的光亮,透出黑沉夜幕。
黑环逐渐扩大,原来住在附近的人都跑了——大部分都跑了。有些人留了下来。据说这些留下的人和黑暗之物做了某种交易。之后黑环不断扩张,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漾起的波澜。越来越多的人留下来,住在其中。我曾和这些人交谈过,和他们战斗过,也杀过一些。我感觉他们体内似乎有些部分早已死去。他们的声音缺乏人们遣词造句时的抑扬顿挫。他们的脸鲜有表情,如同带着没有生命的面具。慢慢地,他们开始成群地离开黑环,四处劫掠。他们恣意杀戮。他们犯下无数罪行,亵渎了很多圣地。他们离开时,总会把整个村镇付之一炬。但他们从不偷银质器物。
又过了很久,一些非人生物也开始出现。它们形态怪异,比如你杀过的那种怪猫。后来,黑环扩张的速度变慢了,最后几乎停了下来,就像达到了某种极限。之后,各种各样的骑兵从里面冒了出来——有些甚至敢在白天出没——把边界附近的地区变为焦土。当他们把周围所有的土地都毁掉后,黑环就会把这些地方吞进去,然后又开始以这种方式生长。这里的老王尤瑟曾追捕我很长时间。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把我抛在脑后,将所有的兵力都安排在那个该死的黑环周围。
这件事也开始让我忧心,我可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被什么地狱里冒出来的吸血狂魔逮住。所以我召集了五十五个同伴——自愿参加的就这么多了,而且我也不想要懦夫。一天下午,我们骑马闯进那地方,遇到一伙那种一脸死相的人正在石祭坛上烧一只活羊。我们把大部分人都烧死了。最后留了个俘虏,我们把他绑在他自己的祭坛上,审问他。他告诉我们黑环会继续扩张,直到覆盖每一寸土地,从一边海岸直到另一边的海岸。总有一天,它会在世界的另一头合拢。他说如果我们还想留着身上的皮,那最好现在就加入他们。我的一个同伴捅了他,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认得出死人。这种事我干过太多次了。但当血流到石头上时,他张开嘴,爆发出我平生听过的最大的笑声,就像炸响在我们头上的轰雷。接着他坐起来,并不呼吸,却开始燃烧。火焰升腾时,他的身体开始变形,最终变得和刚才在祭坛上燃烧的山羊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一个声音从这东西体内发出。
它说:‘逃吧,凡人!但你永远逃不出黑环!’相信我,我们真的逃了!无数蝙蝠和别的东西遮天蔽日。我们听到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我们拼命往回跑,手里拿着剑,砍杀所有靠近我们的东西。那儿有你杀过的那种猫,有蛇,还有一种用单脚蹦蹦跳跳的东西,以及很多天知道是什么的怪物。当我们接近黑环边缘时,一支尤瑟王的巡逻队发现了我们,帮我们逃了出来。五十五个人,只有十六个和我一起回来。那支巡逻队也损失了大概三十人。当他们发现我是谁后,就把我押到王庭,就是这里。
这里曾是尤瑟的宫廷。我告诉他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他做出了和科温一样的决定。他说只要我和我的人加入对抗黑环守卫的行列,就赦免我们。经历过这场冒险,我意识到黑环一定要被阻止。所以我同意了。没过几天,我生了场大病,别人说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康复后我虚弱得就像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进入黑环的人都有类似的反应。死了三个人。我找到当初的手下,给他们讲了这个故事,就这样,他们也被征募了。黑环附近的巡逻力量得到加强。但它不会就此罢休。
之后的几年里,它不断生长。我们打了很多场小仗。我不断得到晋升,直到成为尤瑟最得力的助手,就像我曾是科温的左右手一样。后来黑环附近的战斗不断升级。越来越大的队伍从那个该死的地方冒出来。我们输了几场仗。他们攻下了一些我们的前哨据点。一天晚上,一支军队出现了,一支由人类和其他住在里面的东西组成的军队——整整一个部族。那次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大的敌军。尤瑟王年事已高,但仍无视我的建议,亲自率众出战,最终倒在那个夜晚。这片土地失去了统治者。
我想让我的指挥官兰斯洛特继承这个责任,因为我知道他远比我更有荣誉感……事情就怪在这儿,我在阿瓦隆认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兰斯洛特,不过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兰斯却根本不识得我。这太奇怪了……总之,他拒绝了我的提议,结果这个担子就落到了我肩上。我恨这结果,但我还是接了下来。后来我又和黑环对抗了三年,直到现在。
我所有的直觉都在跟我说:快逃,快逃。我欠这里这些该死的家伙们什么呢?那他妈的黑环扩张,关我屁事?我可以越过海洋逃到别的大陆上去,到一个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黑环的地方,然后把这事全部忘掉。妈的!我不想要这责任!可它现在就是我的!”
“为什么?”我问他,这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四下无声。
他清空烟斗,重新填好烟丝,点火,吸着。
又是一阵寂静。
然后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某人有双鞋,而我又正好需要它防止双脚冻伤,我会为了这双鞋从背后捅死他。我干过这种事,所以我敢这么说。但是……这件事不一样。黑环是一种要屠尽万物的东西,而我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真他妈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埋了,还有其他所有的人。但我没法回头。只能尽力和它周旋。”
冰冷的夜风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可以这么说,虽然我的身体还觉得有几分酥麻,但这风让我重新感到精神振奋。
“兰斯不能领导这些人吗?”我说。
“我估计是这样。他确实很棒,但还有件别的事。我想那个山羊似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有点怕我。我到过那地方,它曾对我说,我再也跑不出去,但我做到了。我也挺过了之后的疾病。它知道是我一直在和它对抗。尤瑟死的那天晚上,我们赢了那场该死的大战。那一次,我又遇到了那个东西,它披着不同的外皮,可我知道是它,它也认出了我。没准这也是我们能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那次它什么样?”
“人形,但却有羊角和红眼。它骑着一匹花牡马。我们打了一会儿,但战场上的人潮把我们冲开了。这是好事,因为它正占据上风。当我们对剑时,它又开口了,我听出了那个闷头塞脑的声音。它说我是蠢货,说我永远也不可能赢。但当黎明来临时,我们夺下了战场,它们溃退了,我们一路追杀,把它们赶回黑环。那个花马骑士也跑了。
后来,它们又发动了几次进攻,但再没有那么大的阵势了。如果我离开这儿,一定会出现另一支军队——它们一直在等待,即使现在也是。那东西肯定能知道我的动向,就像它知道兰斯身上携带着黑环内部军队部署的报告一样。是它派出了那些守卫,在他回程的路上伏击他。它现在一定也知道你了,事情的发展绝对让它大吃一惊。它一定想知道你是谁,你有多大力量。我会待在这儿,战斗到最后一刻。我必须这么做。别问我为什么。我只希望在那天到来之前,至少能知道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为何黑环会出现在这里。”
突然,我感到脑后一阵风声,连忙蹲下身,想闪开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这完全没有必要。那是一只鸟,一只白鸟。它停在我的左肩上,站在那儿,发出轻轻的鸣叫。我举起手,让它蹦到腕子上。它的腿上系着一张纸条。我把它解开,读了一遍,团在手里,接着将目光投向远方的空茫。
“怎么了,科里爵士?”加尼隆叫道。
这封信出自我的笔下,送往我的目的地。它由我的愿望之鸟传递,只能抵达一个地方——我旅途的下一站。其实我想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但是,我已经读到了自己写下的送往我的目的地的信。
“那是什么?”他问,“你拿的是什么,一条消息?”
我点点头,递给他。我没法直接把纸条扔掉,因为加尼隆已经看到我拿着它了。
那上面写着,“我来了”,下面还署着我的签名。
加尼隆吸了口烟,借着光亮看了一眼。
“他还活着,他要来这儿?”他说。
“似乎是这样。”
“这可真古怪,”他说,“我一点也不明白……”
“看上去像是在承诺援助。”我说着一扬手,让那只鸟离开。它在我头顶盘旋了几圈,咕咕地叫了两声,飞走了。
加尼隆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你本来一无所有,可别人送你一匹马,你却还要计较它的牙口?”我说,“你使出全身解数,才能勉强抑止那东西。”
“是的,”他说,“也许他能毁掉它。”
“而且这可能只是个玩笑,”我对他说,“残忍的玩笑。”
他又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他的风格。我想知道他在追逐什么。”
“去睡吧。”我建议说。
“现在除了去睡觉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他说着,又压下一个哈欠。
我们站起来,沿着城墙走回塔楼。我们彼此道了晚安。我回到房间,一头扎在床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