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骑行,穿过荒芜奇诡的道路,我们骑向阿瓦隆。我和加尼隆,骑过美梦的山谷,驰过噩梦。我们在太阳的黄铜锋芒下骑行,在夜晚的白热岛群下骑行,直到它们变成如金如钻的斑斓,直到月亮如天鹅般在天空中游荡。白日带来春天的绿意,我们穿过汹涌大河,穿过夜笼寒霜的群峰。我将愿望之箭射进夜空,它在我头顶绽放光明,飞向北方如一颗燃烧的流星。我们只遇到过一条龙,还是条可怜的跛龙,它瘸瘸拐拐地跑开躲藏,呼吸之间烤焦了菊丛。美丽的候鸟一群群飞过,射向我的目的地。我们骑过片片湖泊,每句话语都会激起水晶般的回声。我骑着马,高声唱咏,很快勾起加尼隆和我一起纵声高歌。我们走了一周有余,现在,大地、天空和阵阵微风都在告诉我,不远处就是阿瓦隆。
当白日已尽,太阳滑落石滩,我们决定在湖边的一处树林宿营。我到湖里洗澡,加尼隆则解开我们的行囊。湖水清凉怡人。我在里面冲洗了许久。
我洗澡时,感觉仿佛听到几声喊叫,但也不敢肯定。这是一片古怪的树林,而我又没有特别留意倾听。尽管如此,我还是迅速穿好衣服,跑向营地。
在路上,我又听到那种声音:像哀诉、乞求。走到更近的地方后,我意识到有两个人正在对话。
接着,我走进我们选定的小小空地,发现行囊四下散落,刚刚燃起的营火也没人打理。
加尼隆蹲坐在一棵橡树下,那上面吊着个男人。
他很年轻,有着金黄的头发和肤色。除此以外,我还看不出什么。我发现当一个人被倒吊在几英尺高的半空时,你很难对他的身形面貌得出准确的第一印象。
他的手被绑在背后,一条挂在矮枝上的绳子系着他的右脚腕。
他正简洁急促地回答着加尼隆的问题,脸上已被汗水和唾沫打湿。他吊在那儿并非一动不动,而是不停地前后摇摆。他脸上有一道擦伤,衬衣前襟还有几点血污。
我迟疑片刻,观察着,没有上去打断他们。加尼隆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一个人吊在那儿,因此我并未被同情心冲昏头脑。无论加尼隆想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我知道自己也会对这情报感兴趣。另外我也很想看看加尼隆在这场审讯中会有何表现,他现在多多少少算是我的盟友。何况倒吊着待上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那人身体的摆幅变小了,加尼隆用剑尖捅了一下他的胸膛,让他再度猛晃起来。这一剑略微刺破了点皮,又一个血点出现在他的衣服上。他高叫起来。现在,从他的面容,我终于可以看出他年纪很轻。加尼隆抬起剑,让剑尖停在男孩喉咙将要摆回的位置的几英寸前。一直等到最后一刻,他才奸笑着抽回宝剑。男孩惨叫连连,大声哀告道:“求你了!”
“之后的事,”加尼隆说,“也都告诉我。”
“就这些!”男孩说,“我只知道这些!”
“为什么?”
“他们蜂拥而过!后来的事我没看见!”
“你为什么不跟上?”
“他们骑马。我只有两只脚。”
“你为什么不靠两只脚跟上?”
“我晕过去了。”
“晕过去?你是害怕了!你当了逃兵!”
“不!”
加尼隆又举起他的剑,在最后一刻才移开。
“不!”男孩喊道。
加尼隆再次举起长剑。
“对!”男孩尖叫着,“我怕!”
“所以你就逃了?”
“对!我不停地跑!从那时起一直在逃……”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撒谎!”
他又递出长剑。
“不!”男孩说,“求你……”
这时我走了过去。
“加尼隆。”我说。
他瞟了我一眼,恶作剧似的笑了笑,放下剑。男孩搜寻着我的目光。
“我们抓到什么了?”我问。
“哈!”加尼隆用剑面拍打着男孩的大腿内侧,让他尖叫起来,“一个小贼,一个逃兵。他有点儿好玩的故事要讲。”
“那就把他放下来,让我听听吧。”我说。
加尼隆转过头,一剑砍断绳子。男孩摔在地上,抽噎起来。
“他想偷我们的东西,让我抓个正着。我就想,何不问问他这附近的情况呢。”加尼隆说,“他是从阿瓦隆来的——就这几天的事。”
“什么意思?”
“他是个步兵,两天前的晚上,在阿瓦隆附近参战。战斗中他害怕了,成了逃兵。”
男孩正要开口反驳,加尼隆踢了他一脚。
“闭嘴!”他说,“现在是我在讲——刚才是你讲!”
男孩像螃蟹一样往旁边蹭了蹭,睁大眼睛哀求地看着我。
“战争?谁和谁?”我问。
加尼隆露出冷笑。
“听起来挺耳熟。”他说,“阿瓦隆的军队正在面对一场漫长战争中最大的一仗——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仗,而且对手是些超自然的东西。”
“哦?”
我盯着小伙子,他不安地垂下目光,但在那之前,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女人,”加尼隆说,“不知从哪层地狱跑出来的复仇女神们,苍白、冰冷、充满魅力。披甲持锐,长发明丽,双眸若冰。她们胯下的雪白战马呼吸的是烈火,啃食的是人肉。几年前一场地震后,群山中出现了众多洞穴。她们就从那里出现,四处劫掠,活捉年轻男人,杀光剩下的一切。很多俘虏后来都变成了没有灵魂的步兵,跟随先锋骑兵一起作战。听起来和黑环里的人很像。”
“他们解脱后,很多人都挺了过来,”我说,“之后他们再也不是行尸走肉,只是多少有点失忆——就像我过去一样。我有个问题,既然这些骑兵只在夜间出没,那阿瓦隆的人为何不在白天把洞口都堵死……”
“逃兵告诉我他们试过,”加尼隆说,“但敌人总能一段时间后再度爆发,而且比以前更强。”
男孩脸色死灰,但当我质询地望过去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瓦隆的将军,被称作守护者,他曾多次领兵击败那些女人,”加尼隆继续说,“他甚至和她们的首领,一个叫琳特蕾的白婊子待过将近一晚——是调情还是谈判,这我说不好。总之,一切都不奏效。袭击在继续,她的力量不断增加。守护者最终决定组织一次总攻,寄希望于全歼敌人。这小子就是在那场战斗中逃跑的。”他用剑指了指那个小伙子,“所以我们不知道故事的结局。”
“是这样吗?”我问男孩。
小伙子把目光从剑尖移向我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有趣,”我对加尼隆说,“非常有趣。我有种感觉,他们的麻烦和我们刚刚解决的那个是相通的。我真想知道战斗的结果。”
加尼隆点点头,换了只手握紧剑柄。
“好了,如果我们已经问完了……”他说。
“等等。我猜他是想偷点吃的?”
“对。”
“放开他的手,把他喂饱。”
“可他想偷我们的东西。”
“你不是说过,自己曾为一双鞋杀了个人吗?”
“是的,但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最后穿着鞋走了。”
我大笑起来,感觉快要笑死了,但就是止不住。加尼隆面露愠色,然后是一阵困惑。终于,他也笑出声来。
小伙子看着我们,他肯定觉得我们是一对疯子。
“好吧,”加尼隆终于说,“好吧。”他弯下腰,一把转过男孩的身子,扯断捆着他手腕的绳子。
“过来,小子,”他说,“我给你拿点吃的。”他走到我们的行李旁,打开了几个包裹。
男孩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上去。他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眼睛仍一直盯着加尼隆。他提供的情报如果是真的,会给我带来几个麻烦。首先,在一片战火肆虐的土地上,想要搞到我要找的东西会更加困难;其次,这也加重了我对整个世界和它崩坏范围的担忧。
我帮加尼隆点起一小堆营火。
“这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吗?”他问。
我看不到别的选择。在我发出诅咒的地方附近,所有影子世界可能都受到了波及。我可以试着选择一条还没被牵扯进来的路,但等我达到时,它也许已经不再是我要找的地方,那里可能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混沌的侵袭会穿越影子,不断发生在我前方的道路上,那它们很可能和我最初诅咒时期望的结果联系在一起,是我必须解决的——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它们无从规避。这就是游戏的本质,而且我不能抱怨,因为是我定下了规则。
“我们按原计划继续,”我说,“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伙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也许是因为我阻止了加尼隆在他身上戳洞,让他觉得对我有所歉疚。他警告我说:“别去阿瓦隆,先生!那儿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会被杀的!”
我冲他笑笑,向他道谢。加尼隆坏笑着说:“让我们把他带回去,作为逃兵接受审判。”
听到这话,小伙子慌忙起身,开始逃跑。
加尼隆大笑着抽出匕首,一抬手准备掷出。我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使他的飞刀脱靶甚远。小伙子消失在树林深处时,加尼隆还在大笑。
他捡回匕首说:“你应该让我杀了他,你明白的。”
“我的决定与此相反。”
他耸耸肩。
“如果他今晚回来割断我们的喉咙,你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我能想象。但他做不到,你也明白。”
他又耸耸肩,插了片肉,开始在火堆上烘烤。
“好吧,战争已经教会他如何逃命。”他承认道,“也许我们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咬了一口肉,大嚼起来。肉看上去很不错,我也为自己拿了一些。
深夜,我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透过层层夜幕,看着头顶的星空。一些预兆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成形,跟那个小伙子有关,还有我自己。我们俩都很不好过。我过了很久才重新睡着。
清晨,我们用泥土盖住灰烬,继续前行。午后我们进入群山,第二天才走过去。路上间或有些新鲜足迹,但我们没遇见一个人。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们途经几处农舍和村庄,但没有驻足。我这次没有选择流放加尼隆时所走的险恶道路。那种路很省时间,但我知道他会再一次感到那令人窒息的恐惧。而且这次我需要时间思考,所以捷径非我所愿。无论如何,漫长旅途终于接近尾声。到下午时,我看到了一片十分像安珀的天空。好长时间,我安静地欣赏着它。我们走过的林地几乎就是阿尔丁森林。尽管这里没有上次我遇到的号角声,没有朱利安,没有摩根斯坦,也没有暴风犬在后面追赶。这里只有鸟儿在参天古树上鸣叫,只有松鼠的轻唤、狐狸的吠声,只有水瀑激越,只有树荫下白色、蓝色和粉色的锦绣花团。
午后轻风和煦清凉,让我们醺醺欲醉,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拐过弯后会看到道旁的一排新冢。附近有个峡谷,里面一片狼藉。我们等了片刻,但除了第一眼就看到的东西外,再没发现什么。
我们在路上又遇到一个类似的地方,还有几片烧焦的小树林。此后的道路饱经践踏,道旁的树丛全被踩毁,路上留下了很多人和动物的痕迹。空中不时飘来灰烬的烟味。我们还曾看到一具腐烂膨胀、已被吃了一半的马尸,连忙疾行过去。
之后,尽管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异状,但安珀的天空已不再令我振奋。
日渐西沉,路旁的林木明显变得稀疏。加尼隆忽然注意到东南方有烟痕升起。尽管与阿瓦隆的方位不符,但我们还是拐进第一条似乎通往那个方向的岔路。很难估计准确距离,但我们知道,至少黄昏前不可能到达那里。
“他们的军队还在那儿扎营?”加尼隆问。
“或者是他们的征服者。”
他摇摇头,抽出长剑。
借着日暮微光,我离开道路,循着水声找到它的来源。那是一条从山地流下的溪水,清澈洁净,还带着几分寒意。我在里面洗了个澡,修剪新长出的胡须,也洗掉了衣服上的一路征尘。我们已经接近旅途的终点,我希望尽可能显出几分光彩。加尼隆也很同意,他甚至泼水洗了洗脸,还大声擤着鼻子。
站在岸边,我抬起刚刚洗净的眼睛仰望天空,看到月亮露出耀眼而清晰的轮廓,周围不见晕环。这个情形还是第一次出现。我屏住呼吸,继续凝视。我搜寻着天空中早早出现的星辰,辨识着云朵的轮廓,还有远处的山峦和更远的树林。接着,我又把目光投向月亮,它的轮廓还是那么清晰稳定。我的视力终于恢复正常了。
加尼隆被我的笑声吸引过来,但没有问我原因。
我压抑着纵情高歌的冲动,又上马骑回小路,继续前进。周围的树影逐渐加深,满天繁星在我们头顶的枝桠间闪耀。我深深吸进一大片黑夜,屏息片刻,呼了出去。我又变回自己了,这感觉好极了。
加尼隆策马走到我旁边,压低声音说:“前面一定有岗哨。”
“对。”我说。
“我们还是别在路上走吧。”
“不。我不想鬼鬼祟祟的。我不在乎是否遇上斥候。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旅人。”
“他们会问我们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就说我们是佣兵,听说这里在打仗,想来找点活儿干。”
“好吧。我们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希望他们动手前能多看两眼,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他们根本不留意我们,那一定是觉得我们无关紧要。”
“对,但我就是觉得不大舒服。”
我听着马蹄敲击小路的声音。这条路并非笔直。它先是蜿蜒崎岖,然后拐向一条上坡道。我们向上骑行,周围的树木逐渐稀疏。
我们走上一座小山的顶峰,进入一片相当开阔的地段。又过了片刻,一片广阔的视野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足足覆盖了方圆几英里的地域。我们在一处陡坡勒住马,小路向下急降十到十五米后逐渐变缓,钻进大约一英里外的广大平原,然后延伸进一处丘陵密布、林地斑驳的区域。平原上点缀着许多篝火,周围有一些帐篷。很多马匹在附近吃草。我猜那儿大概有数百人,不是坐在火堆边就是在营地里闲晃。
加尼隆叹了口气。
“至少他们看起来是正常人。”他说。
“对。”
“……如果他们是正常的军人,很可能有人正监视着我们。这里地势如此有利,不可能毫不设防。”
“对。”
一阵声响从后方传来。我们正要转身,从很近的地方响起一个声音:“别动!”
我继续转过头去,看到四个人。两个正手持弓弩瞄着我们,另外两个手里拿着剑。其中一人向前走上两步。
“下马!”他命令道,“到这边来!慢慢地!”
我们下了马,面对着他,双手始终和武器保持距离。
“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他问。
“我们是佣兵,”我回答,“从洛琳来。我们听说这儿在打仗,所以想找点活儿干。我们正要去下面的营地。那是你们的吧?我希望如此。”
“……要是我说不呢,如果我们是一支军队的游哨,正想攻击这个营地?”
我耸耸肩。
“如果是那样,你们这边想不想雇两个人?”
他啐了一口。“守护者不需要你们这种人,”他说,“你们从哪边过来的?”
“东方。”我说。
“你们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没有,”我问,“我们会遇上什么?”
“很难说,”他终于下了决定,“放下武器。我要把你们送到营地去。也许有人想问问你们在东方看到过什么东西——不寻常的东西。”
“我们没见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我说。
“无论如何,他们可能会给你们些吃的。可我觉得你们不大可能会被雇佣。你们来得有点晚了。现在放下武器。”
我们解剑带时,他又从树林里叫出两个人来,指示他们押送我们步行下山。我们牵着马。武器则由那两个士兵拿着。我们转身离开时,那个问话的人忽然叫道:“等等!”
我转身看着他。
“就是你。你叫什么?”他问。
“科里。”我说。
“站着别动。”
他走到我面前很近的地方,盯着我足有十秒钟。
“怎么了?”我问。
他没答话,只是在腰间的口袋里摸索着。最后他拿出一把硬币,举到自己眼前。
“妈的!太黑了。”他说,“可我们也不能点火。”
“你在干什么?”我说。
“哦,没什么要紧的,”他对我说,“我只是觉得你很面熟,想要搞清楚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像我们的一些古钱币上的头像。有些古币现在还在使用。”
“他不像吗?”他朝身边的人问道。
那人放下手弩走过来,在几步外眯着眼看了我半天。
“没错,”他说,“很像。”
“那是谁呢,硬币上那个人?”
“一个古人,生活在你我之前的年代。我不记得了。”
“我也是。好吧……”他耸耸肩,“无关紧要。走吧,科里。老实回答他们的问题,你就不会受伤害。”
我转过身,在月光下离开他们。那人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挠着头。
押送我们的这两名士兵似乎不爱说话。这倒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