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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机(3)

葛洛莉雅并未望向那女孩。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另一个人只能算微不足道的陈列品。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带轮子的大家伙身上。一时之间,她沮丧地犹豫着——它看来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机器人。

她小心地、迟疑地扬起尖细的嗓音,问道:“请问,机器人先生阁下,你就是说话的机器人吗?”她并不肯定,可是在她想来,对待一个真能说话的机器人,似乎应该礼貌万分周到才对。

(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瘦削而平庸的脸庞此时掠过一丝极其专注的神情。她抽出一本小笔记簿,开始以潦草的字迹振笔疾书。)

“我——就——是——会——说——话——的——机——器——人。”这句话欠缺腔调与抑扬顿挫,属于一种机械性的音色,伴随着一阵滑润的齿轮呼呼声。

葛洛莉雅悲伤地望着它。它的确会说话,但声音是从里面冒出来的,它没有一张用来说话的脸孔。她说:“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能帮助我吗?”

说话的机器人专为解答问题而设计,而它遇到过的问题向来只是它能回答的。因此,它对自己的能力相当有信心。“我——能——帮——助——你。”

“谢谢你,机器人先生阁下。你见到过小机吗?”

“小机——是谁?”

“他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先生阁下。”她踮起脚尖,“他差不多这么高,机器人先生阁下,不过还要高一点,而且他非常好。他有个脑袋,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可是他有,机器人先生阁下。”

说话的机器人糊涂了。“一个——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就是像你这样的机器人,不过他当然不能说话,而且——看起来像个真人。”

“一——个——像——我——的——机——器——人?”

“是的,机器人先生阁下。”

对于这句话,说话的机器人作出的回应只是一阵叽哩呱啦,以及时断时续、杂乱无章的声音。要它接受自己并非特殊的个体,而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如此激进的论断实在超出它的负荷。它忠实地试图掌握这个概念,结果烧坏了五六个线圈,小型警报器立刻嗡嗡作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离开了。她已经搜集到足够的材料,足以就“机器人学实用层面”写一篇论文。这篇论文是苏珊·凯文为“普通物理一”这门课所写的一份报告,也是她就这个题目撰写的众多论文中的第一篇。)

葛洛莉雅小心地藏起不耐烦的情绪,站在那里等待那架机器作出回答,不料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道:“她在那里!”她马上听出那是母亲的叫声。

“你这坏丫头,你在这里干什么?”威斯顿太太叫道,她的忧虑顿时化为愤怒,“你知不知道,你几乎把爸爸妈妈吓死了?你为什么跑开?”

机器人工程师也冲了进来,他一面扯着头发,一面追问究竟是谁乱弄这架机器。“没人读得懂标示吗?”他吼道,“没有工作人员陪同,你们不准进这里来。”

葛洛莉雅提高悲伤的嗓门,压过众人的喧嚣。“我只是来看说话的机器人,妈妈。我想他也许知道小机在哪里,因为他们都是机器人。”然后,对小机的思念忽然重重打在她心头,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间泪如雨下。“妈妈,我一定要找到小机。我一定要!”

威斯顿太太强忍住泪水,说道:“喔,老天啊。回家吧,乔治,这种事令我无法承受。”

当天晚上,乔治·威斯顿外出了几小时。第二天上午,他来到妻子面前,看来似乎相当自鸣得意。

“葛莉丝,我想到一个主意。”

“关于什么?”她以忧郁而冷淡的口吻问道。

“关于葛洛莉雅。”

“你该不是建议买回那个机器人吧?”

“不,当然不是。”

“那就说吧。我也许该听听你的,我做的每件事似乎都弄巧成拙。”

“好的。我是这么想:葛洛莉雅的问题完全来自她把机器人想成一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这样一来,她自然忘不了他。如果我们设法说服她,让她相信小机不过是一堆钢板和铜线,以电力作为生命的活力,那她的思念还会持续多久呢?这是一种心理攻势,希望你懂我的意思。”

“你打算怎么进行?”

“简单。你以为昨晚我到哪里去了?我去找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罗伯森,说服他安排我们明天去他的工厂做个详尽的参观,我们三人一起去。等我们参观完毕,葛洛莉雅便会有根深蒂固的观念,明白机器人不是活的。”

威斯顿太太的眼睛逐渐睁大,眼中闪烁的光芒颇像是突然发出的赞许。“哇,乔治,真是个好主意。”

乔治·威斯顿挺了挺胸。“我一向只有好主意。”他说。

史楚瑟斯先生是一位认真负责的总经理,自然也就有点爱说话的倾向。两者结合起来,使得这趟参观沿途都有详尽的解说,甚至或许详细过了头。然而,威斯顿太太并不觉得厌烦。事实上,她还好几次打断他的话,请求他以较简单的语言重复一遍,好让葛洛莉雅也能了解。由于自己的口才得到如此的赞赏,史楚瑟斯先生亲切地详述一切,变得更加口若悬河。

而乔治·威斯顿自己,则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对不起,史楚瑟斯,”他在一段针对光电管的讲解中插嘴,“你们工厂里不是有个部门,用的全是机器人劳工呢?”

“呃?喔,有的!没错,的确有!”他对威斯顿太太微微一笑,“这可说是一种恶性循环,机器人创造更多的机器人。当然,我们并没有普遍采用这个模式。原因之一,工会绝不会准许我们这样做。但其中有极少量的机器人,我们可以完全使用机器人来生产,仅仅当作一种科学实验。你知道吗,”他慷慨激昂地推下夹鼻眼镜,抓在手掌中,“工会不了解的是——我现在说的,是个始终非常同情劳工运动的人所说的话——机器人的出现,虽然起初会造成些脱序,但将来终究……”

“同意,史楚瑟斯,”威斯顿说,“可是你说的那个部门——我们能去看看吗?我确信那会非常有意思。”

“可以!当然可以!”史楚瑟斯先生以突兀的动作戴回夹鼻眼镜,再以一声轻咳掩饰他的困窘,“请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又走下一段楼梯。相较之下,他在这段路程中相当安静。等到他们进入一间宽广、明亮、充满金属叮当声的房间之后,他的话匣子又打开来,再度向外倾泻滔滔不绝的解说。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中带着骄傲,“全是机器人!只有五个人担任监工,他们甚至不必留在这个房间。五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我们开始这个计划之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桩意外。当然,这里装配的机器人算是比较简单,可是……”

在葛洛莉雅耳中,这位总经理的声音早已成为催人入眠的低语。对她而言,整趟参观旅程似乎相当沉闷,而且毫无意义。尽管的确看到很多机器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与小机有些微相似之处,她一律以毫不保留的轻蔑目光打量他们。

而在这个房间里,她注意到根本没有任何人。然后,她的视线落到六七个机器人身上,他们正围在另一头的圆桌旁忙碌工作。她在不敢置信的惊讶中张大眼睛;这个房间太大了,她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但其中一个机器人看来像是——看来像是——就是他!

“小机!”她的尖叫响彻整间厂房。圆桌旁的一个机器人突然晃了一下,手中的工具随即落地。葛洛莉雅高兴得几乎发狂,随即向前走去。在父母都来不及阻止她之前,她便挤过护栏,轻轻落到低了几英尺的另一侧地板上,然后拔腿奔向她的小机。她一面跑一面挥动双臂,连头发都飞扬起来。

至于三个吓呆的大人,他们僵立在原处,看到了激动的小女孩没有看到的东西——一辆巨大而笨重的牵引机,正盲目地逼近指定的路径。

威斯顿只花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回过神来,可是这几分之一秒却决定了一切,因为已经追不回葛洛莉雅了。虽然威斯顿不顾一切地跃过护栏,他的尝试却显然毫无希望。史楚瑟斯先生则疯狂地对监工挥手,要他们停下牵引机,然而监工只是人类,需要时间作出反应。

唯有小机,才能立即且准确地采取行动。

他从反方向冲过来,金属腿迅速跨越自己与小女主人之间的距离。然后,一切都在同一瞬间发生。小机一把抓起葛洛莉雅,速度丝毫不减,因而带起一阵狂风,令她几乎喘不过气。还不清楚发生些什么事的威斯顿,则感到(而不是看到)小机迅速掠过自己,于是不知所措地猛然驻足。小机抱起葛洛莉雅之后半秒钟,那辆牵引机便来到她原先的位置,再向前滚了十英尺,才终于在一阵吱吱声中煞住。

葛洛莉雅这才喘过气来,她的父母则激动地争相拥抱她。挣脱拥抱后,她急切地转向小机。对她而言,刚才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找到了她的朋友。

但是,威斯顿太太的表情已从宽心转变成阴郁的疑心。她转向她的丈夫,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她仍有办法显得相当威严。“这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乔治·威斯顿用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额头。他的手还在发抖,战栗的嘴唇只能弯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

威斯顿太太继续推理:“小机不是为工程或制造业设计的,他对他们不会有任何用处。你故意把他摆在那里,好让葛洛莉雅找到他。你自己心里明白。”

“好吧,是我安排的。”威斯顿说,“可是,葛莉丝,我怎么知道这个团圆会这么激烈?小机救了她一命,这点你必须承认。你绝不能再把他送走。”

葛莉丝·威斯顿思量了一番,又转向葛洛莉雅与小机,茫然地望了他们一会儿。葛洛莉雅正紧紧抱住机器人的脖子(好在那是金属制品,她的搂抱会令任何生物窒息),在近乎歇斯底里的狂乱中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小机的两只铬钢手臂(能将一根直径两英寸的钢条弯成麻花)温柔地、怜爱地搂着小女孩,双眼则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红光。

“好吧,”威斯顿太太终于说,“我想可以让他留在我们身边,直到他锈成一团烂铁。”

苏珊·凯文耸了耸肩。“当然,后来他并没有锈掉。那是1998年的事。到了2002年,我们发明了可行动的有声机器人,这个发明自然淘汰了所有的无声机器人,却也似乎令反机器人分子再也忍无可忍。于是在2003至2007年间,除非是进行科学研究,世界大多数的政府都禁止在地球上使用机器人。”

“所以,葛洛莉雅最后还是得放弃她的小机?”

“只怕正是如此。然而,那时她已经十五岁,我猜自然要比八岁时容易接受这种事。话说回来,这是人类一种愚蠢且毫无必要的态度。2008年,差不多在我加入美国机器人的同时,公司的财务状况跌至谷底。起初,我以为我的工作几个月内便会突然叫停,可是我们适时开发了地外市场。”

“当然,然后你们就一帆风顺。”

“并不尽然。我们的第一步,是试图改良我们既有的机型。比如说,那些第一批有声机型。他们约有十二英尺高,非常笨拙,没有多大用处。我们把他们送到水星上,帮助人类在那里建立采矿站,可是那个尝试失败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是吗?水星矿业公司可是几十亿资本的大企业。”

“现在是这样,但那是第二次尝试才成功的。如果你想知道这些,年轻人,我建议你去访问格里哥利·鲍尔。在2010和2020年代,他和麦克·多诺凡负责我们最困难的案子。我有好多年没有多诺凡的消息,不过鲍尔就住在纽约。他现在已经当祖父了,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不习惯,我只能将他想成相当年轻的小伙子。当然,那时我也还年轻。”

我试着让她继续说下去。“如果您告诉我一个骨架,凯文博士,我可以请鲍尔先生事后再作补充。”(后来我正是那样做。)她将细瘦的双手摊在书桌上,凝视着它们。“有两三件事情,”她说,“我略知一二。”

“从水星讲起吧。”我建议道。

“好吧,我想第二次水星远征是2015年的事。它是探勘性的,由美国机器人公司和太阳系矿务公司联合资助。成员包括一个仍在实验中的新型机器人,以及格里哥利·鲍尔、麦克·多诺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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