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285500000002

第2章 引子:回忆

他沉沦,他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尼采

我睡了多久?

现在探讨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立刻感到鼻腔里充满了各种可疑的气味。我吸吸鼻子,分辨出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大葱、肯德基新奥尔良烤翅、劣质白酒、豆瓣酱以及一些刚刚脱掉的鞋子的味道。

中国的火车永远是这样,像一个营业到很晚的食堂。而这个食堂出售的总是隔夜的食物,不管你是否喜欢或者接受,都不得不咽下去。在闷热、潮湿的车厢里,那味道就像有质感的雾一样,厚厚的,黏黏的,蒙住你的眼睛。

我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小半瓶,然后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眼前的事物也清晰起来。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表情麻木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厚实的大衣,手里紧紧抓着一只黑色革制皮包(双手布满皱纹,粗糙不堪)。脚上的皮鞋布满灰尘,且裂了口子,而它的主人,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茫然地盯着行李架上的包裹。他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普通,长相平平,闭着眼睛听MP3(国产货,用了很久了)。我左边是一个和我一样伏案入睡的老妇,一丝涎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桌子上留下闪闪发光的一摊。这一切很快让我兴味索然。我收回目光,扭头看着窗外。

这是一个初春的日子,天气阴霾。火车刚刚经过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没有想象中的勤劳的农民在春播,连头牛都看不见。窗外偶尔晃过几间低矮的平房,能看见一些穿着厚厚的棉袄的孩子在门前玩耍。我无从知晓他们的游戏,却能感受到在春日里蓬勃迸发的快乐。

那是与我无关的情绪,尽管我很想投身其中。

“对不起,”我拉住一个费力地穿过人群的乘务员,“什么时候能补卧铺票?”

“等会儿吧,没看见现在这么忙么?”长着宽阔脸庞的女乘务员不耐烦地说道,“真烦人,春运都过去了,还这么多人。”她看着车厢里攒动的人头,眉头紧锁。

那些人挤在一起,都带着嫉妒与怨恨的表情看着那些安坐在座椅上的人。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像鹰隼寻找猎物一样四处寻找着,试图找到一个即将下车的旅客,然后迅速挤过去,把那几十厘米宽的空间据为己有。

我的目光落在我斜前方的两个人身上。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靠窗的位置,男的坐在她身边,趴在桌子上,似乎在睡觉。女的年纪不大,看样子像是个在校学生,脸上带着惶恐和羞愤的表情,不时轻推一下身边的男人。那男人每每被推开一点,又顽固地重新贴过去。

我注意到男人的肩膀在微微地动。

我皱皱眉头,开始感到身上发热。

女孩尽力躲避着,同时不住地向四处张望,似乎期盼能有人前来解围。然而,周围的乘客只是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没有人回应女孩的目光,更没有人出手阻止男人的动作。大家都沉默着,好像保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男人的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女孩的眼里开始有泪光闪烁。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马上就有人坐到我的位置上,还舒服地吁了口气。

“哎,哥们儿,”我拍拍那个男人的肩膀,“换个位置。”

我指指我的座位。

男人立刻抬起头来,脸上是狼狈的表情:“什么?”

“我说换个位置。”我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的表情迅速由狼狈变为凶狠。他卷起嘴唇,低声说道:“别管闲事。”

“过去。”我向身后摆摆头,“现在。”

男人怔怔地看着我,周围的人也看着我。我微笑着看着他。

几秒钟后,他站了起来,我注意到他比我高点,大概180cm的样子。我把背包扔在桌子上,坐了下去。

周围的人也活动起来,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男人则气哼哼地抱着肩膀,不时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有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孩,也有人盯着我。我对那些目光没有兴趣,低下头,向后靠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轻轻拉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身边的女孩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

我笑笑,算是回答,重新闭上眼睛。

我又睡着了,直到有一个人粗暴地把我摇醒。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是那个乘务员。

“九号车厢补卧铺,快点。”

我应了一句,同时感觉到车速在减慢,应该快到下一站了。

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我的背包。

那女孩看着我,恐惧似乎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

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那家伙正低着头闭目养神。我俯下身,轻声说道:“你到站了,下车吧。”

男人似乎吓了一跳,本能地答道:“没有啊,我去A市。”

我懒得再说,冲他挥挥手:“到了,下车吧。”

男人的脸由红变白,终于被彻底激怒了。他跳起来,伸手去拽我的衣领。

我挡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径直卡住他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座椅上。

“要么自己下车,”我盯着他的眼睛,“要么我把你扔下去。”

男人的双眼圆睁,因为窒息而微微充血。旁边的旅客纷纷起立避让,很快,在我和他的周围空出一片不小的空间。

我知道,此刻的我一定面目狰狞。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扭曲起来,让我宛若几欲食人的恶鬼。

男人害怕了。因为脖子还被我卡着,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

我松开手,撤下压在他腿上的膝盖。男人瘫软下来,连连咳嗽。随即,他看也不敢看我,勉强站起来,一边揉着喉咙,一边伸手从行李架上拽下一个拉杆箱。

此时列车已经驶入车站。男人飞快地挤进急着下车的人群,直至走到站台上,才回头给我怨恨的一瞥。

夜深了。

我睡不着。整个卧铺车厢的人都在此起彼伏地打着鼾,而我独自坐在车窗边,看着漆黑一片的窗外。列车平稳而快速地前行,不时有规律地震动。车厢里暗暗的,只有车厢连接处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窗外的夜色浓黑如墨,似乎隐藏着未知的命运,只是它对我的诱惑已不在。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未来。

右手的中指又有些痒痛,这也许意味着列车经过的地方春雨将至。我轻轻抚摸着仅剩半截的手指,能清晰地感觉到断指末端虬结的伤疤。它似乎是一个印记,将我和过去分割开来。

列车门开了,两个模糊的身影走了进来,一个是列车员,另一个看不清,但能分辨出是个女孩——大概是刚刚补票的乘客。列车员把那女孩带进一个包厢,嘱咐了几句就打着哈欠离开了。那女孩窸窸窣窣地把行李安置在铺上,拿着一个杯子,走出来张望了一下,就向我走了过来。

“是你啊。”

我抬起头,是白天那个女孩。

“哦。”我不想说话,随口应付道。

女孩从我脚下的保温瓶里倒了杯水,拉下座椅,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女孩向窗外望了望,扭头问我。

“没什么。”我垂下眼皮。

长时间的沉默。但是我知道,女孩一直在盯着我。

“对不起,”良久,女孩又开口了,声音低缓,“能问问你的职业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我抬起头。女孩的脸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只是……很好奇。”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我曾经是警察,曾经。”

“哦,怪不得。”女孩兴奋起来,上身向我倾斜,“那你一定……”

她在自己的右手和脸上比画了几下,随即就觉得不妥,略显窘迫地看着我。

我无声地笑了笑。

“没关系。”

女孩放松下来,好奇心也被重新点燃。

“反正也睡不着,”女孩手握着杯子,双眼紧紧地盯着我,“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单纯、懵懂、清澈见底。

故事?我拿出一根烟,却没有急着点燃。好吧。

在这个深夜的车厢里,我将把那些故事讲给一个陌生的少女听,也许这不是故事,而是一段回忆。然而,回忆往事并不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宁愿它们没有发生。也许,吴涵、孙普、杨锦程、肖望、江亚,以及那些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的人,你们都希望它们没有发生。

可是,该从哪里讲起呢?

同类推荐
  • 驶向北斗东路

    驶向北斗东路

    马上就要过年了,干货想不到做节目这天连电视台的人都来了,电视台一直想做干货和白小石关于好处费的这个节目,却一直没有机会,他们便抓住这个机会采访,他们在交通台采访了一下干货和白小石,然后又跟着他们去了医院。摄像机随着干货和白小石来到了等待着做换肾手术的李百胜同学的病床前,李百胜戴着口罩,脸色十分苍白。干货和白小石都和李百胜握了手,还说了几句话。节目时间不长,也就是十分钟,十分钟的节目已经是很长了。
  • 感官世界

    感官世界

    那是一个芳香的年代,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一丝丝若有若无让人心醉神迷的香气。那些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似乎一生下来就生活在了香云缭绕中。他们头发上散发着香味,衣服上挂着香囊,洗澡的浴缸里掺着香料,读书时手边也放着个香烟袅袅的熏笼或长柄香炉。在这个有着古老的焚香传统的国度里,焚香一度被看作是秉受来自上天的意志。在神圣肃穆的朝廷政治生活中,皇帝焚香接受神喻,象征着一种贯穿天人之际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的智慧。当这沁人心脾的香气随风散入十七到十八世纪缙绅阶层的世俗生活,并成为一种社会性的潮流,弥漫了从禅房经堂到青楼歌馆的所有空间,香料——这种以沉香为主要成分,再配以乳香、檀香、丁香、麝香、甲香提炼而成的奢侈的物品——被看作是一种能赋予生活以超凡脱俗意义的神奇物品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它能升华和净化污俗不堪的生活,并使一个人的感官所能享受的美感得以最大限度的扩展。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看到街衢上有人鼻翼翕动,请不要感到奇怪,因为很有可能他正在努力辨认空气中那鬼魅般游荡着的一缕缕香魂。
  • 神灯·静谧的季节

    神灯·静谧的季节

    印莲,喜欢阳光和春天,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喜欢吃美食,喜欢画画,喜欢写故事。写一个故事,就好像陪着里面的人物度过了一段时光,甚至一生;看一个故事,想来也是这样的感受。于是生活中就多了许多滋味,生命中也能增加许多色彩。这或许就是小说的魅力。代表作:《春色三分》《G弦上的朱丽叶》《凤舞战歌》《赤羊》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剩女,最蛋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听太后唠叨谁家的某某某找到对象了,谁家的某某某结婚生孩子了,谁家的某某某跟着老公移民国外去了……最后还要说:你看那些某某某都不如你,你怎么就不能给娘找个好男人回家?
  • 孽债

    孽债

    若不是老婆来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徐城西今晚是横着还是竖着走进家都不好说。徐城西和公司的两个副总正在魅力大酒店陪着对自己有用的高官喝得兴致勃勃。按说包间里开着空调,就算是在酷暑,也不至于大汗淋漓。可是,他今天高兴,市里那个让几大家建筑公司馋得红了眼的广电大厦让他给拿下来了。他一改往日的沉稳,边喝边大声嚷:“喝!今天哪个要是清醒着回家就不够朋友!”一仰脖,一大杯啤酒进了肚。手机响了。
  • 花甲

    花甲

    崔解放冲回家,打开西房门朝床上看了一眼,就扣上门,从堂屋刀架上抽出一把刀,走到屋外。磨刀,刀贴着磨石铮的一下过去,滋的一下回来,干磨。干磨伤刀,他这样想时站了起来,随手拿盆子舀了水淋在磨刀石上,吃了水的磨刀石磨起刀来轻快多了,他一点一点挪着磨,磨了一边儿,再磨另一边儿。伸出食指在刀口荡,嘴角抽搐了一下,刀快!再将刀伸进水里荡了荡,新磨的刀看着有点青乌,不像吃过木头的刀看着白亮。
热门推荐
  • 萱轩不离

    萱轩不离

    一场车祸夺走了萱萱的童年,更是打乱了他与她的未来。当她羽翼丰满,从地狱中走来,他却有了佳人相伴?"萱萱,长大后,你嫁于我可好?""瑾轩哥哥,做你的新娘子你会只疼我一个人么?"童年的稚言,束缚了两人的一生,更是掀起了夏兰市的一场腥风血雨。"你说拿什么可以换回曾经的爱?"
  • 太上导引三光九变妙经

    太上导引三光九变妙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喉科指掌

    喉科指掌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赢在变通

    赢在变通

    学会变通的员工是推动企业发展的核心力量。一个善于变通的人能够主动将变通思维融入工作,以变制变,创造性地完成任务,让变通成为习惯。本书引用大量的企业案例,加上精彩、深刻的哲理评析,为中国企业培养具有变通思维品质的人,提供了可操作的范本和培训方案。
  • 时间有泪

    时间有泪

    秦奕梵的大手一挥,我轰然倒地。“你的一切我都不喜欢。”六年后。“回不去的,那个没皮没脸像个乞丐一样疯狂爱着你的林汐6年前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做你愚蠢的玩物,也一点不稀罕秦太太的名号,你若对我心存歉意,现在就走进民政局把婚离了,我也愿对你说声谢谢。”十五年后。“爷爷,听爸爸说你和奶奶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这是为何?”“因为你奶奶脾气拗!”“因为你爷爷脾气大!”
  • 高门女仵作:忠犬小丈夫

    高门女仵作:忠犬小丈夫

    女法医甄琬一朝穿越,到了古代不说,还捆绑了个便宜夫君。别人的夫君招桃花,她的夫君招命案。去哪哪死人,官司缠一身……
  • 你是我的抛物线

    你是我的抛物线

    爱情就像一段抛物线,从最底端起,冲向高峰,又迅速滑落,在那最高点的时间是那样短暂,那样美好,即使是短短一瞬间,又有多少人可以在最高点的时候就走平线而不是下滑线呢? 对于你,我只有再次平静地注视,没有心底掀起的波澜,不管我们彼此都为谁经历过这种爱情抛物线,或许我们在再次相遇的时候能有更成熟的笑容…
  • 凤还巢之王后嫁到

    凤还巢之王后嫁到

    一出狸猫换太子,姐妹反目,姻缘错配;一道赐婚圣旨,青梅竹马,从此天涯路人;一场待嫁风波,隐姓埋名,从此江湖乐逍遥;三嫁王妃,是否能觅得良人?且看凤还巢,还江山社稷一片清明!
  • 达磨出身传灯传

    达磨出身传灯传

    《达磨出身传灯传》,又名《达摩传灯传》,神魔小说中佛教小说之一,根据《景德传灯录》、《续传灯录》等书编写而成,描述达摩一生成佛传道的故事。
  • 关于艺术家

    关于艺术家

    这是“冯骥才散文新编”书系五种之一,精选了冯骥才大量的散文作品中偏于文化的篇章,系作者自己精心遴选,书名待定。我将这“散文新编”的选题称之为一种“散文书架”,然后放上我为此精选的五本散文小书。——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