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花脸开脸,在高腔班中堪称一绝。在浦阳一带,许多人都喜欢看他开脸。刘金莲在众目睽睽之下,邀丈夫去看开脸,张复礼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刘金莲与抱着儿子的丈夫,自梓台的楼梯口径往戏台。夫妻走过站满看客的站坪。真是冤家路窄,人群中的麻老矮和灵芝,又从他们的眼前掠过。刘金莲和张复礼心中的五味瓶,同时被打翻。刘金莲对于她曾经叫爹叫娘的苗家夫妇,眼下却只能形同陌路。张复礼则充满着屈辱和伤情。他手中抱着的伢儿,分明是眼前这对男女的孙儿,他却要认作自己的儿子。夫妻二人都以最大的自制力,控制着眼前尴尬的局面,旁若无人地向着戏台走去。
张复礼和刘金莲来到戏台的楼梯口。那楼梯上,挤满了看安花脸开脸的人。戏子们见大头工夫妇来到,不敢怠慢,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道。夫妻二人才登上了楼梯。只见那扮演魁星的安花脸,冲出“出将”口。他穿好了魁星的戏装,脸却没有开。他的十个手指,全都蘸着戏彩。他一声“呀嗨!”口中喷出了浓浓的烟雾。他的脸顿时被那烟雾笼罩。烟雾之中,他那十个蘸着戏彩的手指在脸上一抡。烟雾消散时,那活脱脱的魁星脸谱,便呈现在观众的面前。在看客们的一片喝彩声中,刘金莲对身边的丈夫说:“复礼,快把龙儿交给魁星。”
张复礼一步上前,将小钰龙塞到了安花脸的怀中。抱着小钰龙的安花脸,进入到“穿台”的队伍中,踩着锣鼓点子,走起了摆罡。能将龙儿交给魁星“穿台”,刘金莲感到荣耀,张复礼却在承受煎熬。夫妻二人站在戏台的楼梯上,以不同的心境看着魁星抱着龙儿“穿台”。那抱在魁星怀中的龙儿,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禁不住吵闹,大声地啼哭了起来。安花脸抱着伢儿,又拍又哄,都无济于事。龙儿哭声不止,“穿台”却还没结束。出于无奈,安花脸“穿”到楼梯边时将伢儿交给了张复礼。张复礼转身便将伢儿交给刘金莲。龙儿到了刘金莲的怀中,竟立即停止了啼哭。刘金莲忙将准备好的红包交给张复礼,张复礼将红包送给了安花脸,“不成敬意,请师傅笑纳!”
“神明保佑公子长命富贵,易养成人,魁星点斗,高中三元。”安花脸说着祝福的话。
“承你的贵言,多谢了!”刘金莲说。
刘金莲的话本应夫妻同说。张复礼没说,只说了声:“多谢!”
这时,又有一对夫妇上了戏台。那伢儿在安花脸的怀中活蹦乱跳,一点也不哭。刘金莲羡慕不已,说:“看!人家的伢儿就是乖,一点也不哭。”
张复礼没有搭她的腔,只是说:“你上梓台看戏吧!我要上官台打招呼。”
目连大戏的演唱继续进行。张复礼白天为唱戏的事情奔走张罗,夜晚和戏班一同住在万寿宫里。他回到厢房睡觉时,枕边放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这是婆娘着人送来的。他以当大头工为托词,在这里得到心灵的短暂宁静。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矮子雕匠制作的雕花牙床,无异于血盆大口,他却要硬着头皮往那里面钻。他将永远被囚禁在那无法砸开的精神牢笼之中。
清水坪的目连大戏,唱过了《梁传》唱《香山》,唱过了《香山》唱《目连》。这天,唱的是《目连传》中的“罗卜出世”。戏台上,康喜春扮演的刘氏青提,由丫环金奴陪伴游园。花园里意外地长出一棵萝卜。刘氏青提口中干渴,吃下萝卜。原来,善人傅相五十无嗣,且与妻子刘氏分居多年。佛祖见怜,命桂枝罗汉化作萝卜,投胎傅家。就这样,桂枝罗汉投胎到了刘氏青提腹中,这时,戏场立刻响起庆贺的鞭炮。戏文演唱到这里,所有的戏子都下了场。戏台空空荡荡。戏台下,三个汉子由张复礼带领,用箩筐挑着三担萝卜登上了戏台。箩筐里的萝卜,都是浦阳所产的长形红萝卜,活脱脱那物件的形象。浦阳人都相信,男人将这样的萝卜给他的婆娘吃了,就会生出一个像《目连传》里傅罗卜一样的孝顺儿子。这时,男人们纷纷登上戏台,每人从箩筐里拿去一个萝卜。他们将那长长的、红红的萝卜高高举起,有的还故意做着使人们产生联想的那个动作。看戏的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三担萝卜顷刻间便所剩无几了。
刘金莲的伢儿太小,只能隔三岔五来看戏。今天唱的是“傅罗卜出世”,有年轻妇人吃丈夫取来的萝卜这一节目。她把伢儿放在家里,交给翠珠带着,经过一番梳妆打扮,赶到清水坪来看戏。等到吃过丈夫送来的萝卜,她还要回家给伢儿喂奶。戏台上,男人们取萝卜非常踊跃。有了这一节目,戏场变得十分活跃。刘金莲透过竹帘,注视着丈夫在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他在向取萝卜的男人们打着招呼,说着祝福的话,大度而风趣。上台取萝卜的男人已见稀少。刘金莲着急了,这鬼东西怎么还没有想到,自己也是该取萝卜送给婆娘的人。
猛然间,戏场里有人起了哄子:“大头工,莫尽给别人拿,要给自己留一个!”
“大头工,快去梓台上送萝卜!”
“梓台上那个堂客,等着尝你萝卜的味道!”
“大头工,选个长点的!”
“选个粗点的!”
伴着戏场传来的起哄声,梓台上的娘女们,也纷纷向刘金莲打趣。今天,是年轻娘女说野话的日子,婆婆姥姥和闺阁小姐都回避了,没来看戏。坐在梓台上的,是一色的小媳妇,其中包括刘金莲的嫂子伍秀玲、林家窨子的吉秀英,等等。就在刚才,她们都先后吃过了丈夫送来的萝卜。这些娘女们,虽然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平时显得斯斯文文、规规矩矩,言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可一旦有撒野的机会,女人的禀性便立即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她们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在这里,她们摘除了嘴上的遮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金莲,那就等着尝味道吧!”
“嗨!大头工的味道,金莲又不是没尝过!”
“多长多粗,清清楚楚。金莲,你说是也不是?”
梓台上,哈哈连天,娘女们无拘无束地调笑着、宣泄着。只有伍秀玲没有参与这种放肆的调笑,她毕竟是刘金莲的嫂子。刘金莲第一次经历这般场合,在娘女们的取闹面前,显得极不自在,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
这时,女眷们透过竹帘,看见戏台上的张复礼,从箩筐里取出一个红萝卜,拿在手中朝着台下亮了亮,戏场里的人们立刻报以喝彩,梓台上的欢笑声,随之也更加热烈了。张复礼手拿萝卜,朝着梓台走来。在楼梯头的门边,为了迎接张复礼的到来,门上的竹帘被吉秀英高高地撩起,“有请大头工!”
一片嬉笑声中,娘女们对刘金莲又推又搡,企图让这两公婆撞个满怀。张复礼手拿萝卜,并不情愿地来到梓台,表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他巧妙地闪过一边,躲开了被娘女们推搡过来的刘金莲。
“呃!大头工,这里是女人看戏的地方,你来做哪样?”有人明知故问。
“做哪样?嘻嘻!”张复礼不自在地把萝卜递到刘金莲的手中。
“亏你还是个统管大事的大头工,连萝卜该往哪里栽都不清楚?”吉秀英将刘金莲手中的萝卜一手夺过,交还给张复礼。
娘女们立刻跟着起哄:
“他们拜堂那天,你是高亲娘,应该由你教教他!”
“对,教教他!”
“不要教!这无师自通的事情,还要人教吗?”有人唱起了反调。
吉秀英接了腔:“是嘛!这事是用不着教的。大头工,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按照常理,面对着如此众多娘女们的调笑,任何男人都会当成一种享受。可张复礼并没有这种感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极不情愿的。这种情绪却又不能在人前显现。眼下,他每天和戏子们厮混在一起,看来也只能学戏子的样演戏一回了。他走到刘金莲跟前,将那长长的红萝卜朝着刘金莲的嘴里喂去,刘金莲一口便将萝卜咬住。张复礼却问吉秀英:“林家嫂子,萝卜栽得是地方吗?”
吉秀英“啐”了张复礼一口,说:“蠢家伙,这要问你自己!”
“问问你不行吗?”张复礼在占吉秀英的便宜。
“要死的,该问的你不问,问起老娘来了!”吉秀英上前抓住张复礼,拖到躲在一边吃萝卜的刘金莲跟前,说:“这才是你该问的人,问!快问!”
“快问哪!”娘女们起着哄。
没奈何,张复礼问刘金莲:“栽得是地方吗?”
刘金莲没说话,只是点着头。
“不行,要出声!”娘女们接着起哄。
“点了头也就行了。看我的面子,你们饶了她吧!”伍秀玲为小姑求情。
“讲情也不行,一定要出声。”娘女们再一次起哄。
“栽得是地方。”刘金莲无可奈何,嘴里含着萝卜说。说完,她继续啃食着萝卜。按照习俗,这萝卜是必须一口气吃完的。
梓台上,娘女们笑声翻天。戏台上又恢复了演唱。康喜春扮演的刘氏青提,他那禾秆筒叫般的嗓音,把刚才还吆五喝六的草台戏场唱了个鸦雀无声。刘氏青提背转身子,场面上的唢呐,吹奏起婴儿的啼哭声。刘氏青提回转身子时,怀中便多了一个婴儿的襁褓。她的儿子傅罗卜降生了。只见那刘氏青提抱着孩儿,踩着锣鼓点在戏台上缓行几步。康喜春把少妇产子后的精疲力竭和喜悦之情,活脱脱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喜庆的鞭炮声中,地台上的男人们,纷纷把给康喜春的赏号送上戏台。管班走到台口,高声宣示着赏银者的名讳和数额。梓台上的娘女们,也七嘴八舌,围绕着康喜春开始了议论:
“这康伢儿的戏越唱越来事了,女人生了崽就是这个样子。”
“可不是吗?要不,这年纪轻轻,安花脸怎么会让他唱刘氏?”
“哎,听说他的婆娘丑得卖脉,可他对那丑婆娘还格外的好。”
“鬼话,天下的男人哪个不爱光鲜婆娘,那是他没遇到好东好西。”
“要是遇到你,那就好了。怎么样,今天给个赏号,先垫个底?”
“给就给,你怕我舍不得?还有人给啵?同我做一路给呀!”
“给呀!”
“给赏号呀!”
梓台上的娘女们,就这样抓住难得的机会,爆发出内心本能的野性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