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起,石老黑对于这位雄大哥非常崇拜而又觉得无法效仿。听了他的一番话,石老黑想,如果雄大哥拉起队伍来,或许他也会是石柳屯、石达开一样的英雄,石氏门中又会多一个人物。他不敢想象,雄大哥与官家竟有如此这般的瓜葛。雄大哥没把他当外人,连这种事情也不瞒他。石老黑虽有点心动,却仍然坚守着固有的防线。他追求的只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对于大山的老虫,他可以下毒手置之于死地。对于与自己同样的人,他是无论如何丧不起良心、下不了毒手的。他对石老雄说:“雄大哥,人不能同人比,老弟不能同大哥比。莫看我长得那么大一坯,连老虫都敢打。事实上,我的胆子比老鼠子还要小。你让我做的事情,是英雄好汉做的事情,我没得那个胆子,我丧不起那个良心。”
石老雄哈哈大笑。他说:“老黑,你总算讲了真心话。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你穷得连二十文钱都拿不出,有哪个良心好的同情你了?大山里的老虫招你了?惹你了?你装起药弩伤它的性命,难道就不丧良心了?你为了活命,就顾不得老虫的性命了。这同在铁门槛‘坐坳’‘吊羊’,有什么两样!”
石老黑摇着头说:“不一样,不一样。打老虫,是对山中的野物。‘坐坳’‘吊羊’,是对世上和自己一样的人。”
石老雄说:“人!人有哪样了不起?这世上的人,同世上的蚂蚁原本都是一样的,都只是一条性命。何况谁都晓得,铁门槛的棒棒客,只要银钱不取性命的。有钱大家用,有饭大家吃,道理通天下。你怎么这个弯都转不过来呢?”
石老黑不再说话了。他寻思着,这位老哥讲的话,也不能说没得一点道理。雄大哥劝他是出于好心,是想让他生活得好些。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上这条船。他不便当面拒绝,只是说:“雄大哥,让我想想再答复你。我先回去了。”
“老黑,你等一下。”石老雄叫住了石老黑。他从屋里拿出一串铜钱,塞到石老黑的手中,说:“拿去给火儿烧胎吧!”
石老黑一看,那串铜钱不是二十文,而是一百文。
石老雄说:“你不愿意跟我做不要紧,我不会勉强你的。什么时候,我上铁门槛上做生意,你躲在旁边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总是可以的吧!”
“到时候再说吧!”石老黑说着,将铜钱退回八十文给石老雄。他十分感激这位老兄,“雄大哥,多谢你为我解危难。火儿烧胎给龙家垴老表送利市二十文钱就够了。这八十文钱一时也用不着,还是退给你吧!”
石老雄很不高兴。他板着脸说:“老黑,你这是做哪样?冲着我们是兄弟,我是火儿的干爹,这点钱我根本就不打算要你还。你把大哥当外人还是怎的?”
石老黑不再退钱,他说:“好!那我先拿着。等手头宽裕些时我会还给你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傍晚时分,石老雄拿着长长的旱烟杆,在屋门口吃烟。他突然发现,那远处的官马大道上,正行迹匆匆地走着一个汉子。那汉子的肩头背着一个褡裢。按照石老雄的经验,估计他身上的油水不会多,但也不会一点没有。他走路的速度不算慢。等他走到铁门槛时,天估摸也擦黑儿了。若在平时,石老雄不会惊动他。劳神费事炒这样一碟小菜,犯不着,划不来。今天不同,他想到了石老黑。他想通过一次毫无风险可言的行动,给他长点见识。当棒棒客搞钱,远比他上山打老虫快捷得多,也松活得多,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有风险。
夜色渐渐降临,石老雄的两个儿子——大虎和二虎飞快地上路了。他们的脸上,涂着锅墨黑,手里拿着安有长柄的砍刀。石老雄没有与儿子同行,而是来到了石老黑的屋前,轻声喊叫:“老黑,出来一下,找你有点事情。”
石老黑一出屋,他的手便被石老雄像铁钳一样抓住。石老雄说了声:“跟我走!”拉着石老黑便往铁门槛的方向飞跑。这时,石老黑立马明白了老雄大哥的用意。石老黑想挣脱,奈何石老雄手劲惊人。他只得乖乖地听任拉拽。
“老雄哥,我害怕,不去‘坐坳’。”
“谁要你去‘坐坳’了?胆小鬼!我是要你去长见识!”
果真如此,石老雄并没有拉着石老黑去“坐坳”,而是将他拉到一个可以俯视“坐坳”全过程的树丛中。到了那里,石老雄压低嗓门对他说:“就站在这里,莫动,莫作声,看着下面的路,看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把戏!”
夜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天上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对于“坐坳”的人来说,是绝好的天气。石老黑却轻声说:“雄大哥,天太黑,我看不清。”
“闭嘴!习惯了,你就会看得清的。”
官马大道上出现了脚步声。一个朦胧的黑影,在夜色中移动着。石老黑屏住呼吸、瞪大两眼,注视着惊心动魄的一幕。移动的黑影仍然模糊。只有他身上的褡裢似乎还可以辨别出来。猛地,从那黑影的身后,窜出两个黑影,用家什顶住了前面黑影的背心,“莫动,举起手来!”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是大虎和二虎的声音。
黑影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他肩上的褡裢被迅速地取下。出人意料的是,那个黑影开口了,“‘弯子生’来到贵地盘,只怕要高抬贵手啊!”
大虎、二虎充耳不闻,想从那褡裢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大虎!二虎!鬼崽崽,‘弯子生’都不懂,还坐哪样坳!表满告诉你,‘弯子生’就是唱戏的。表满是老司,也是戏子。戏子是棒棒客的朋友!不能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我这是来给老黑家的火儿烧胎的,褡裢里什么也没有。喏!就只有这一副卦。”
石老黑听得真切,这分明是龙家垴老表龙法胜的声音呀!他不由得两腿发软,凑近石老雄的耳边轻声说:“拐场了,是我龙家垴的老表。”
“表满,侄儿有眼无珠,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官马大道上,大虎、二虎连连赔礼。
“回去给你老子把个信,明天给火儿烧过胎,我要到你屋里喝酒。”龙法胜找了点轻松的话题,缓和眼前棒棒客小兄弟的尴尬。
石老雄和石老黑,飞也似的跃出了树丛。石老雄不再手拉石老黑,而是各自飞快地回到了家中。
龙法胜摸黑进到吊脚楼,径往火塘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铛架下燃烧着柴火在发出光亮。火塘角落里,挨个儿坐着火儿、白狗和甜妹。阿春见龙法胜来到,高兴地说:“表哥,总算把你盼来了。”
“表哥的香火旺得很,不是来给火儿烧胎,只怕是轿子都抬不来。”石老黑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到了火塘屋,他赶紧在一个吊网里,点燃了枞膏光。又拿衣袖揩了揩火塘上的长板凳,说:“表哥,你快上火塘请坐。”
龙法胜上得火塘,还没落座便说:“哈!铁门槛的棒棒客,果然名不虚传!”
“怎么?在铁门槛遇着哪样了吗?”石老黑明知故问。
龙法胜说:“老雄的两个鬼崽崽,想搞我的路子。冒冒失失,江湖上的规矩,一点也不晓得。我讲我是‘弯子生’,他们不晓得我讲的哪样。”
“两个冒失鬼,没弄着你哪里吧?”石老黑一副很关切的样子。
“鬼崽崽财迷心窍,还以为我这褡裢里装着金银财宝哩!一摸,里头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副卦。”说着,龙法胜大笑起来。
石老黑也笑着。阿春是个精细人,她发现丈夫虽然是在跟着笑,但笑得极不自然。擦黑儿的时候,丈夫曾被石老雄叫了出去,或许就和发生在表哥身上的事情有关联。当着表哥的面阿春不便把事情讲穿。她接过龙法胜的话头,不无风趣地说:“表哥,你该对那两个鬼崽说,我带着这副卦,是去给老黑屋里的火儿烧胎。你们是不是也走了胎?要我来给你们烧胎呀!”
阿春的一番话,使龙法胜再一次笑了。这时,阿春对火塘角落里的三个小家伙说:“你们还不快叫表伯伯!”
白狗和甜妹似乎有点害怕,不敢说话,只是滴溜着眼珠,望着龙法胜。
“表伯伯!”火儿羞涩地叫了一声。
“嗯!到底是哥哥,比起弟弟妹妹要懂事些。让我来算算看,呵!已经六岁了吧。”坐在火塘长板凳上的龙法胜,把火儿抱在身边,看了看火儿的眼睛,又捏了捏火儿的小手,说:“瘦成了这个样子,是走了胎,乖伢儿,不要紧,表伯伯给你烧胎。烧了胎你就会肥得像小猪崽一样。”
阿春抓来一只母鸡,交给丈夫,说:“老黑,杀鸡!”
石老黑接过那只鸡,操起菜刀就要杀。龙法胜眼疾手快,一把将菜刀夺过。他说:“杀鸡做那样?我这个当老司的,吃鸡都吃厌了。阿春就要坐月子,鸡还是留着给阿春月子里吃吧!”
“为了火儿你摸黑上门来,没得一点吃的,那怎么对得住人!”阿春说。
龙法胜说:“弟妹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现在是有点忙,若不是为了火儿的事,就是吃龙肉我也不得来。这鸡,你们就千万莫杀。夜饭,撇撇脱脱吃一点,莫把时间耽搁在吃饭上了。吃过夜饭,我就给火儿烧胎。烧胎过后,还想同你们商量个事情。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赶到焦溪,那里有一堂傩愿等着我,选好的日子是误不得事的。”
老黑夫妇依了龙法胜。阿春捧来一大捧朝天辣椒,丢在火塘坑里,任柴火把辣椒烧得爆裂。满屋辣椒味,呛得众人咳嗽不止。她将烧爆的辣椒和着酸薤头放在擂钵里,用木杵不住地擂捣成泥状。石家人就用这种擂辣椒子招待客人。开饭了,擂钵辣椒飘散着令人垂涎的酸辣味。龙法胜三扒两咽,就把一碗饭吃完。他笑着把碗递给阿春说:“擂钵辣子真好吃。来,给我添碗饭。”
吃过夜饭,白狗和甜妹就在火塘角落里的板凳上趴起睡着了。火儿听说表伯要给他烧胎,没有了睡意。龙法胜问阿春:“弟妹,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火儿的一件衣服、五根麻线、一个鸡蛋、一团艾叶,还有一升香米。”说着,阿春做一筛子端了出来,香米上,放着个红纸包的利市。
“这五根麻线是哪里得来的?”龙法胜指着筛子里的麻线问。
阿春说:“讨了五户人家,每家讨了一根。”
龙法胜说:“这就对了。伢儿的胎走了,我帮你寻回来。寻回来了还要走,只有用五根麻线才能掏得住,只有用众人的绳索才能掏得住。”
龙法胜开始“烧灰胎”。他用火塘里冷却的柴灰,均匀地平撒在堂屋地面上。他念动神词,取来火儿的衣服平铺在木柴灰上,按照衣服的样子在柴灰上画出轮廓。再在这衣服的图形上加画上头、手、脚和阴膛。柴灰上出现了一个人形。继而他将揉成粉团状的艾叶,分别放在图形的人头、胸口、阴膛,以及两手的掌心,两脚的脚背,用神香将艾叶一处处点燃。艾叶燃过,将灰烬归聚到图形的胸口处。这撮艾叶灰便是治好火儿走胎的灵丹妙药。
接着“烧火胎”。石老黑按照龙法胜的吩咐,端来了一盆燃烧着的木炭火。那五根从五户人家讨来的麻线,其中有两根黑线、三根白线,交织在一起。黑白交织,昭示着阴阳的协调。阴少而阳多,表现了阳气的上升。患儿的病体自然也就会痊愈。龙法胜诵念神词“化线”,麻线才能具有神力:
太上老君赐吾金线、银线,金线捆,银线缠,刀来砍不断,火来烧不燃!
龙法胜边念神词,边用五根“化”过的麻线,缠在一枚鸡蛋上: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三才,三才生八卦,八卦定乾坤。
神词念过,麻线也缠好在鸡蛋上。龙法胜将缠着麻线的鸡蛋,投入火炭火之中,并扇动扇子,使火燃烧得旺盛。他再次念动神词:
太极生来两个圈,无极太岁两相连,中间有点真消息,便是老君亲口传。
火盆里的木炭火,经过扇子的扇风,吐出了熊熊的火舌。炭火中的鸡蛋被烧得爆裂,那缠着鸡蛋的麻线,不知怎的却没有被烧燃。龙法胜用手从炭火中将鸡蛋取出,通过对鸡蛋爆裂不同部位的观察,得到太上老君传递来的消息。
“请问师父,火儿走的是哪样胎?”阿春没有叫表哥,而是在问师父。
龙法胜没有立即回答阿春,而是仔细地观察着那爆裂的鸡蛋。他看见那鸡蛋烧过之后,有两个部位爆裂出两坨蛋白。他掷卦占卜。当神卦一翻一覆成为“胜卦”时,龙法胜问道:“火儿夜里睡觉,喜欢怎么个睡法?”
阿春说:“他喜欢趴着睡。”
龙法胜说:“这就对了,蛤蟆总是趴着的。你看,这鸡蛋烧爆出的两坨,正好是蛤蟆的眼睛。太上老君把信了,火儿走的是‘蛤蟆胎’。蛤蟆胎神用火烧过了,火儿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烧胎时,火儿一直躲在堂屋的黑角落里观看。听表伯伯说他的病会好起来,心里很快活。他从黑角弯里钻了出来,对龙法胜说:“火儿多谢表伯伯!”
“哈!火儿还懂礼性。”龙法胜很高兴,问火儿,“怎么?你还没睡呀!”
火儿说:“表伯伯费神为火儿烧胎,火儿怎么能去睡呢?”
“火儿真懂事!”龙法胜从心里喜欢上了火儿。说着,他缠在鸡蛋上的麻线解下,结成了三个黑白相间的麻线圈,分别戴在火儿的脖颈、左手腕和左脚腕上。他说:“火儿,带上这线圈,胎神就近不了你的身,你会壮得像头小水牯。”
火儿睡觉去了。龙法胜又走进火塘屋,坐到了火塘上。这时,石老黑将那升香米倒进他的褡裢,将那个利市塞进他的怀中。
“老黑,你这是做哪样?”龙法胜不肯收利市。
石老黑说:“按照规矩办,‘没得利市法不灵’啊!”
龙法胜说:“怎么?你有钱了?未必你也到铁门槛‘坐坳’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去做那事?”石老黑说。
龙法胜给石老黑敲起警钟,“老黑,这铁门槛在外头的名声可不好啊!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就是那棒棒客千万做不得。”
石老黑说:“表哥,这事你尽管放心就是。”
龙法胜接着说:“老黑!阿春!你们两公婆都在这里,想同你们商量件事情。”
“不知表哥说的哪样事?”阿春问。
石老黑说:“表哥,你有哪样事情,尽管说。”
龙法胜说:“我们两家是姑表亲。两家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瞒的。这些年来,我有点道艺在身,日子过得还将就。老黑虽然也有道艺,可运程不对,又遇上一把冤枉大火,日子就过得艰难点。我的日子虽然过得还可以,可也有不顺心的事: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有一个妹崽,连个接香火受道艺的人都没有。你们真好,膝下儿女双全,眼下阿春又有喜了。”
石老黑联想起那天他对表嫂的承诺,立刻明白了表哥的言下之意。他说:“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是血老表,是至亲,你有话只管说。”
龙法胜说:“你表嫂和我讲起那天你说的话,我可是当真了。今天一来给火儿烧胎,二来是特意来和你两公婆商量你说的那件事情。”
“我和表嫂说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同阿春商量。”石老黑说着征求阿春的意见,“表嫂说,他们希望有个男丁;表哥的道艺也希望有个传人。我就说,我们的火儿和白狗随他挑选。伢儿当儿子可以,做女婿也行。不知你意见如何?”
阿春是个爽快的人,她立刻觉得是可行的。伢儿过继到龙家,把表哥的道艺接过来,一世人生的吃穿也就不用愁了。比起窝在这臭名远扬的铁门槛,只怕要强万倍。她说:“我和老黑的伢儿,就是表哥和表嫂的伢儿。只要你们不嫌弃,火儿和白狗两个伢儿随便挑。”
龙法胜说:“弟妹呀!伢儿是你身上的肉。你舍得把伢儿放给表哥,表哥感谢不尽。你们让我挑我就挑火儿。”
阿春说:“既然是表哥看上了火儿,就让火儿跟着表伯去龙家。伢儿身后能有表伯这蔸大树,也是他的福气。”
第二天,火儿就跟着表伯龙法胜下了铁门槛,去到了一个神秘的巫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