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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花梦全集(14)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毗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私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婿,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错,罢列当前。玉斝金樽,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别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阶,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侯。”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梢。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决意告辞,沈定国勉留不过,只得相送。出舱,招小舡拢近,沈定国自扶小姐跨下。大家谢了一声,拱手而别。小姐便如离钩脱网,掉转船头,分路飞摇而去。诗云:

直处抛人曲处逋,聪明终自入模糊。

平平大道胡为险,错认裙钗作丈夫。

你道冯小姐此去,可脱得这葛藤么?谁知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架起两橹,黑夜里尽力一摇,却回环旋转,兜过一条小港,仍旧转出官塘,竟望丹阳镇江而上。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从未出门,那知路径。摇到半夜,只不见到。便问船家道:“方才来有多少程头?觉回去甚是路远。”船家道:“方才来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里都下了栅,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又远绕了二三十里,故此觉得远些。”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一觉醒来,天已微明。睁眼一看,只见水光天接,波涛浩渺,大吃一惊。忙问船家,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快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船家岂不认得河路?快些拢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转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吓得魂不附体。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船,都摇拢来,高叫道:“马相公来了么?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小姐见不是势头,一发着急。尽他大呼小叫,总是不睬。又趁着绝大顺风,扯起布帆,不够半日,便叫泊岸。只见山林荫郁,旷无人踪。小姐心摇目乱,不知是甚所在。许多人先上了崖,见岸旁有一乘大轿,数乘小轿,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一等冯小姐上岸,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众侍儿也坐着小轿,一色行李,都有粗汉挑着。走了半日,方到一个山坳里,一路扎营结寨,直接数里。有个绝大衙门,兵马仪卫,威风赫赫。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方才歇轿。冯小姐刚出轿门,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身穿衮绸紫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软翅巾,俨然王者气象。鞠躬揖逊,略不骄奢。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见沈定国如此谦卑,反不好发急。直至堂上,施礼叙坐。沈定国道:“不佞心仪俊杰,志切好贤,有劳公子屈尊,不胜负罪。”小姐道:“偶尔一面,谬辱倦倦。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乃此烜赫?而高牙大纛?奚为驻此深山?幸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国道:“公子业已到此,不敢相瞒。不佞名唤沈定国,少负豪气,长习兵戎。只恨时不见用,潦倒数年,英雄气色,不甘郁郁尘寰,因此撇下家园,潜踪湖海。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为冯我公所破。蒙军师迎不佞嗣位,遂迁徙于此。因乏豪杰为辅,故敢斗胆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惊得冷汗如注。因想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偿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径,何有出头日子。若甘心宁耐,则是反面事仇。若欲脱身,他又焉肯轻舍。况我是个女子,万一破绽,死且含羞。急得进退两难,只恳求道:“卑人懦弱书生,无寸长足取。虽大王见爱,只可伴食斋头,何济于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觅奇才。瓮牖寒鲰,望即弃逐,感德匪浅。”沈定国笑道:“不佞岂无义勇之士,乃独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设宴洗尘。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不多时,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与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凌知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未几,玳筵开处,鼓乐相喧。牙旗下,虎贲三千;画屏前,金钗十二。青裙按舞,红袖抒歌。沈定国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绪惊惶,忧形于面。正是:

为有貔貅女,羁留冰玉姿。

可怜空美满。悔不是男儿。

酒至半酣,沈定国开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实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见弃,当以实告。”冯小姐道:“大王何事见教?倘若可从,敢不敬听。”沈定国道:“不佞有妹云姝,及笄未字,因观公子麟凤之姿,可叶螽斯之庆。故敢自引红丝,僭牵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当奉操箕帚何如?”小姐听了这话,转吃一惊,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浮踪,才惭木石,未兼鞍马之能,且昧运筹之智。既难赋诗退敌,何堪帅阃乘龙。幸大王别选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断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爱公子,且片言已决,岂肯再有变更。公子幸勿峻却。”便向沈定国道:“请大王即备花烛,学生忝为执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贰。”沈定国反迟疑道:“婚礼似难强合,今公子尚在犹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则公子便无他辞。”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反不敢多说。直饮至月转西楼,酒阑人散,便令侍女掌灯,送公子书房安歇。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依旧琴书满架,笔砚精良,却无半点粗豪之气。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头道:“倘明日再来歪缠,小姐何以抵饰?”小姐道:“我若是个男子,且权耐他一年半载,觑个机会,原可脱身。但我系女流,万一败露,如何了得。”丫头道:“虽是这等说,但小姐业已到此,岂肯放回。倘使起强盗性子,不怕我们不从。那时,反不妙了。”小姐也没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团,准准想了半夜。小姐忽说道:“我有计了。”丫头忙问何计?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到床帏之际,只推父服未终,三年孝满,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载,彼必不疑。且迁延几月,俟有王师下剿,便将沈定国献首,报泄父仇,岂非两全之策。”丫头亦拍掌笑道:“小姐真个算计得好。”到次早,沈定国又排筵宴。酒过数巡,沈定国问道:“公子尊意决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飘零,自愧资身无策。一旦荣开甥馆,僭配天孙,诚卑人之至幸。昨所虑者,才非神武,力昧匡时,终为大王嫌弃。所以迟疑未定耳。”沈定国道:“不佞若有弃嫌,今日便非如此诚切。”他真个性子直率,被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妆,一面检点结亲之事。是夜,悬灯结彩,设席张筵。莲炬高烧,玉笙低按。傧相请出新人,双双交拜,行礼之后,执彩牵红,引入洞房。花烛之下,揭去红巾,现出花容月貌。冯小姐偷睛一看,果是个少年美女,可惜春风虚度,误此芳年,倒为他十分惋惜。云姝也偷看小姐,又是个翩翩俊雅,稳认做画眉张敞。谁知是镜里萧郎,只中看,不中用的。两人吃过合卺,相携就寝。但见绣帏高揭,银蒜低垂,宝鸭香消,兰麝凤衾,春暖鲛绡。未几,带解同心,扣松玉蕊,两下相爱相怜,痴情欲绝。谁知玉腕虽交鸳颈,海棠未试新红。冯小姐穿着里衣,相抱而卧。云姝春情虽发,含羞不语。过了数日,方悄悄相问,小姐告以父丧之故。云姝便不疑惑,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诗云:

画里萧郎镜里欢,为云为雨苦无端。

世间男子真盲瞽,一顶儒冠误识潘。

话分两头,且说贡鸣岐,因前路难行,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一日,丫头禀道:“前日小姐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连日老爷多忙,不曾说得。”贡鸣岐道:“甚么奇事?”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贡鸣岐大骇道:“不信康生负心至此。”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欲待问他明白。丫头去了半晌,回说冯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贡鸣岐愈加着疑,来问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气恼,故此不说。总是那畜生已将我女决绝,故再聘冯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负恩,何足责备,怕我家女儿没人要吗。”贡鸣岐道:“岂有此理,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儿女之事,亦体统攸关。自古道,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难道有他适之理。”夫人道:“他并无巾帛聘问,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有何形迹。”贡鸣岐道:“一言既诺,自不可移。即我女意中,又岂肯改弦易辙,此言断不可说起。”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说的好笑,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还认他做好人。如今现聘了冯氏,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贡鸣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来胡讲。”贡玉闻道:“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又娶别人,被他削尽体面,爹还没志气,要将妹子挜把他。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这样一个豪富少年,尚不曾娶亲,曾与我说过几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算计,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杀这油花光棍。”贡鸣岐听了大怒,就是夹嘴一个巴掌。骂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讨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还问他讨个决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乱喊乱跳,哭出外头去了。贡鸣岐也叹口气,便不言语。又过数日,闻康梦庚已中进士,贡鸣岐又喜又恼。喜的是他青年联捷,信自家眼力识人;恼的是他负心背盟,使女儿无有着落。正是:

世事从来假,何须认作真。

谁知无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说冯小姐,自从改装易名马玉,与云姝结亲之后,尊其称为马大王,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说到超神入化,沈定国伸舌大赞道:“不佞一生奔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灯,怎不令人折服。”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小姐既握大柄,便欲为父雪仇。

一日,向沈定国说道:“用兵贵于正大,决胜尤在威明。阴谋既难服人,妖邪岂能胜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是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将亡之道,久必有变,为之奈何?”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巴不得买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应复归正道。其人之去留,任凭公子裁酌。”小姐得了这话,登时传集众头目,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沈定国闻之大骇,却又不敢埋怨。过了些时,小姐闻康梦庚联捷,暗暗欢喜。丫头说道:“康相公虽中进士,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自然不肯在京耽搁,倘或就到苏州,竟至东园,岂不错过。”小姐道:“我非不虑此,但身陷贼境,插翅难归,只得由他错过了。”丫头道:“错过不打紧,但恐贡家住在园中,明知有了小姐这事,必然偏妒。万一康相公撞见,倒逼住他做了亲,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小姐忽然惊讶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此处,几乎失算与他。”沉吟了半晌,说道:“我若要见康生之面,已万万不能。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心中又不甘服。莫若与他苦乐同尝,合则俱合,离则俱离,方始无怨。”便与沈定国商量道:“小弟在此弥月,交游疏远,世务谢绝,但有一事挂怀,若大王肯为周旋,则葛藤可断矣。”沈定国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当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见背太早,托孤与贡鸣岐抚养。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才智过人,小弟每事赖其商酌。今大王以机务委托,虽竭尽焦思,恐一人智识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赞襄,便万端毕举,不愁大事不成。”沈定国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谋略,固当接来共事。但贡鸣岐做官闽中,途路遥远,怎生是好?”小姐道:“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若循礼相迎,断然不舍。须是我与大王同去,待夜深人静,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着小姐,掳了便走,方为干净。”沈定国点头道:“好!”忙拨五十名精丁,暗藏军械,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驾起五六只哨船,即刻起程,赶到苏州,把船四散泊下。到更深时分,众人明火执仗,前后攻入。吓得贡家大小,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俱奔命不迭,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可怜贡玉闻,惊得魂飞天半,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众多人,仗冯小姐引路,直入卧室,寻着贡小姐。冯玉如一手抱定,传谕众人,不许掳掠,违者斩首。众人都不敢动手,一齐拥到舟中。连忙解维,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

贡家见强盗已散,方敢出头。查点金银衣饰,丝毫不缺,单单不见了小姐,十分骇异,连忙报知汛兵,反不好说是没了小姐,但令他追赶强徒。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听说捉贼,只好虚壮声势,从四下里张张探探。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报知府县,分头缉捕。贡鸣岐夫妇二人,捶胸号哭,日日想念不题。有《二犯江儿水》曲云:

绿窗容貌。漫矜诩绿窗容貌,绿林中人更好。笑一双玉美,一对丰标。一粗豪,一俊俏,家在梦中遥。情还妒处挑,明里相招,暗里相抛,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疑团怎消?这时间疑团怎消?姻缘颠倒,弄的个姻缘颠倒。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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