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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缠鬼(2)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

“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她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贵子压低声音说。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明显是因惊吓失去了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在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但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情绪,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里面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怎么样?”

“我看了。”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好。”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她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问道:“博雅,你看吗?”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明白……”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

“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在晴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脸上—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是!”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忽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腕和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咬着牙,从中挤出声音来。僵持之中,她忽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啊?”

“怎么啦?”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臂缓缓垂下。

那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现在啪嗒一声,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用右手拿起燃烧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过来,博雅!”

“晴明,你要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对。”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

“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对不起。但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对。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束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对啊。”

“为什么?”

“你问它!”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看不见?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

“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

“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

月亮大幅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

“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只见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一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咯咯声。

“岂有此理,康范!”

女子唇间的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

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夭夭……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咯咯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博雅喊叫起来。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在那女人身上,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

“高兴啊……伤心啊……”

她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忽然说话了:

“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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