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
“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
“明白了。”贵子低头致意。
“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
“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她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
“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晴明环顾四周,说道。
“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贵子压低声音说。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明显是因惊吓失去了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
“啊!”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在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但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情绪,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里面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这种色彩。
“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
“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
“好的。”
“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
“怎么样?”
“我看了。”贵子小声说道。
“匣子还在这里吗?”
“是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好。”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
“那就请吧。”她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问道:“博雅,你看吗?”
“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
“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明白……”贵子声音僵硬。
“是谁的器官?”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
“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
“眼睛呢?”
“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
“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
“是的。”
“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
“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在晴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
“呜哇!”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脸上—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
“贵子小姐!”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
“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
“可、可是……”
“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
“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
“博雅!”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
“是!”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
“刷!”忽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腕和下臂都缠绕起来。
“怎、怎么办?”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
“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
“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
“晴明!”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
“呜……”
贵子咬着牙,从中挤出声音来。僵持之中,她忽然瘫软,不动弹了。
“晴明!”
“啊?”
“怎么啦?”
“不行了,贵子小姐……”
“她怎么了?”
“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
“什么?!”
“对不起。我失手了……”
“你怎么会……”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臂缓缓垂下。
那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现在啪嗒一声,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用右手拿起燃烧的烛台,迈开大步。
“你上哪儿去,晴明?”
“过来,博雅!”
“晴明,你要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
“好了,回去吧,博雅。”
“回、回哪里?”
“到贵子小姐那里。”
“贵子小姐那里?”
“对。”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
“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
“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
“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
“贵子小姐!”
“晴明!”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
“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
“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
“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
六
“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
“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
“没问题,没问题。”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
“说谎?”
“对。”
“你竟然骗我啊,晴明!”
“对不起。但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
“什么?”
“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
“血管?”
“对。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
“不过,心脏还是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束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
“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
“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
“……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
“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
“对。”
“是你的功劳啊,博雅。”
“哦。”
“幸好有你在。”
“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
“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
“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斗气似的嘟着嘴。
“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
“不知道?”
“对啊。”
“为什么?”
“你问它!”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
“是什么?”
“看不见?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
“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
“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
“我们要去哪里?”
“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
七
月亮大幅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
“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只见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
“太高兴了……”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
“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
“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
“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一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咯咯声。
“岂有此理,康范!”
女子唇间的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
“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
“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
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夭夭……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咯咯地响起来。
“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
“啊!”博雅喊叫起来。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
“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在那女人身上,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
“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太高兴啦……”
“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
“高兴啊……伤心啊……”
她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忽然说话了:
“结束啦,博雅。”
“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