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十二弯的临湖长廊上,一个女子白衣素服,轻挽的发髻只几朵娇嫩柔美的茉莉点缀其间,垂下一缕青丝飘荡在鬓间。她手执一把白丝象牙柄团扇,扇面乍看下素白无一物,只下端一角处一朵极精致的茉莉绽开其上,针脚细密,花形雅致。唯一色浅杏色流苏散在薄纱素锦的云袖上,明媚却不耀眼,柔美却不娇弱。
她的步伐虽轻快,可裙上一块上好的羊脂莲花佩却是纹丝不动,既是自极幼年起教养出来的世家千金也未必能此。不过,凌雪薇是凌家最小的孩子,出生时其父已官至宰相,极得先帝赏识重用。上面还有三位兄长,如此甫一出生便是凌相最疼爱的珍宝,必然是请来最好的老师教导,无论琴棋书画,还是诗词歌赋,或是女则女训,甚至经史子集。这步伐身姿,举手投足,都是自幼便教养出来形成的习惯,每一样,即便是一低头,一回眸,都可称之为世间难得的尤物,旁人无法企及。只是,凌相为人低调,尤其是看重这个女儿,疼爱保护得过了份去,如此,凌雪薇几乎没有出现在家人以外的任何人面前。
此时,她正处在江南她的三哥凌望舒的府宅里。自半月前到得江南,凌望舒却因着生意先两天去了塞北,如此便是错过了。她这次下江南,虽说是为了看荷花,可事实上最想的却是见了三哥一面。毕竟从小她与凌望舒在一起的时间最久,情谊较之年长得多的大哥与常年在外的二哥,略深一些。
既然凌望舒不得不去了塞北,凌雪薇便不打算在江南久留。荷花自是看了,其实凌望舒的宅邸极大,后院便有浩渺的一片湖水,其中遍植荷花,根本不需去那些被人喜闻乐道的所谓佳妙的去处。
凌雪薇在此所住的院子,便是临湖而建,两面环水,一边还有红柱琉璃瓦的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廊腰缦回,曲折不尽,却也别有风味。推开卧房的窗,带了荷香的风扑面而来,望去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
九曲十二弯的长廊尽头,便是她所居的华茂轩。此时,随同来的侍女霞儿正等在门口,面上满是焦虑,远远看到凌雪薇的身影忙上前:“小姐,您可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凌雪薇停下脚步,洁白的额上已有一层乌色笼盖。
“京里派人来了,就等在里面。”霞儿说着向凌雪薇所居的华茂轩中望了一眼:“来人说一定要面见小姐/。”
凌雪薇闻言望进堂中,隐隐有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堂中,内堂窗未全开,又隔着那层层竹帘,光线晦暗,看不真切来人是谁,凌雪薇突然感到一丝没来由的紧张,手上紧了下,心一定,伸手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正是赏荷的时节,皇宫中飞龙池上一倾秀荷开得正盛,每日里都有些妃子宫娥荡了兰舟游曳其中,不时有言笑晏晏从那没顶的荷花丛中传来,伴着湖上习习带了荷香的凉风,传进栖凤台上沈羲遥的耳中。
其实,这皇宫中风声走得最快,自从半月前沈羲遥午后在这栖凤台上独坐了半日,凝视一池尚未开全的荷花许久之后,当夜宠幸了一个才人,据说那女子那日正巧在池中采藕,被沈羲遥看到。其实那女子容貌家世均不算上乘,可是都纷纷传言,她一袭浅粉裥裙在那荷塘之中,无限娇俏动人。也正是如此,才入了君王的眼。如此,随着荷花日盛,每日里来此荡舟的女子愈发多了起来。
此时,底下传来阵阵欢笑,那些兰船上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极其动人,均着或浅粉,或烟水色的罗裙,鬓边也都是或莲或芙蓉的玉制首饰。远远看去,一片柔美。
柳婕妤看着眼前的君王,珠华色双龙夺珠窄身长袍上一支玉笛范着温润的光泽,沈羲遥双目微闭,嘴角微微上扬,似想到了什么喜事般。他拇指上一枚子儿翠的扳指,盈盈欲滴的色泽似要淌出水来,此时正有节奏得敲击着黄花梨木下卷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出一带祥云,正如天边一抹流云。柳婕妤细心听去,是熟悉的乐律,心下一动,却不动声色仔细得剥了一枚葡萄递到沈羲遥面前,轻声说道:“皇上,臣妾看着这美景,做了首事,还请皇上指教。”
沈羲遥闻声睁开眼睛,有些迷蒙在其中,不过一闪而过之后,眼里只余睿智。
“吟来听听。”他慵懒得靠在椅背上,神色极其放松,手上的敲击停了,目光却落在了下方那些女子身上,唇上一层不屑的笑容。
柳婕妤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开怀,不过依旧温和得靠了过去,轻声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沈羲遥一怔回头看她,柳婕妤粉面含春,一双眸子倒映着一池碧水,更显波光流转,动人心魄。
“好诗,好诗,不愧是我??”沈羲遥却没有说下去,生生得停住了话头,头半低下去,声音也跟着淡起来:“不愧是我大羲有名的才女。”
柳婕妤一愣,毕竟从来沈羲遥称赞她都会用上“第一”这两个字,今日里却改了口。心中有些疑惑,有些泛酸,但是却不能表露出来,依旧是带了笑:“臣妾不才,多谢皇上夸奖。”
沈羲遥没有再说话,却回过头盯着那一池鲜荷,目光缥缈,柳婕妤看他这样,知道沈羲遥该是在想着什么,自己也不敢再出声,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凉风习过,层层荷叶翻转,随着悠悠碧水轻轻荡漾,那粉嫩的荷花也缓缓摇摆,隔着水声有女子清脆的笑声传来,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竟恍恍而不真实。四周极静,那些侍卫丫头一个个垂首远远立着,甚至张德海,此时也不知哪里去了。沈羲遥起身站在白玉栏杆前,柳婕妤远远看着他,轻柔得风吹起沈羲遥龙袍的一角,头上汉白玉发冠反出清洁的光泽。他的目光那般飘缈,却又那般温柔。
半晌,沈羲遥的声音传来,似是自语般得慢慢吟道:“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一阵疾风卷起湖上层层荷叶,虽是晌午时刻,可是天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有浓云在天际边越积越多,沉甸甸的铅灰压在人心上,仿佛挥之不去的暗影,久久难散。
霞儿静静站在长廊边,手上托着一只简单的木匣,目光不时扫一眼坐在廊前宽阔的栏杆上的凌雪薇,此时她面朝那被疾风吹打的一池秀荷,单从神色之上根本看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可是,那一只握着团扇象牙柄的素手却因着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泽。霞儿知道,此时她的小姐,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难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虽然凌雪薇进入堂中时示意霞儿守在门外,但那位自京中而来的使者离开之后很久,堂内一片寂静无声,很久之后,才听见凌雪薇轻唤自己的名字,而自那之后,已有把个时辰了,小姐就一直静坐在此,任凭夏日暴雨前的劲风吹打也一动不动。自己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来时交给自己的,霞儿知道这该是小姐自己打开,可是,自己站了这么久,也不见小姐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在初看到时,微微皱了眉头。
着匣子霞儿认得,虽简单无华,但却是凌老相爷所藏,就摆在书房中的古玩架上。在凌雪薇及笄那年凌相曾拿出过,还从里面取出了给凌雪薇的生辰贺礼,一只上等桃李吐艳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镯,霞儿至今还记得那时凌夫人脸色稍霁,却转瞬即逝。而匣子里面霞儿没见过,却听人说过,别看这匣子外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事实上里面却有一只纯金打造的内匣,匣面有雕饰,至于雕饰是什么,却是说法不一的。一说是振翅欲飞的凤凰,一说是牡丹从中的孔雀。可是,无论是说法中的哪一种,那雕饰,都算是犯了僭越的。而那镯子不知为何,凌雪薇却是极少戴,都说是凌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镯子太贵重,小小女儿家戴了不好。可是 霞儿却也听说,那镯子有些来历,正是凌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霞儿的目光落在了依旧坐在廊上的凌雪薇身上,不过,此时她内心似是已经平静下来,面上带了浅浅一层无奈的笑意,手上的白丝象牙柄团扇正一下下轻摇着在身前。
“起风了??”凌雪薇淡淡说道:“这风真急,毫无预兆。”说罢她站起身来,凌丝的裙摆被风扬起,窈窕纤瘦的身形此时显得好似经不起一阵风的吹拂。可是,霞儿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却是极其坚强。
“我们回去吧。”凌雪薇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已行至华茂轩门前,正转了头看站在原地不动的霞儿。
“唔,”霞儿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的匣子举起:“小姐不看看么?”
凌雪薇目光一滞,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眼中一闪,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声音在“隆隆”而至的雷声中更显清亮:“告诉管家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一连几日京城里的天都是极好,午后那一碧如洗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日头明晃晃泼洒下来,即是有几片浮云,也是如同极淡的烟雾,缓缓流过澄明透亮的天空。
午后未时到三刻向来是沈羲遥小睡的时间,因此每每此时,皇宫内都极静,偶有几声寥寥的蝉鸣远远传来,便能看见青衣的小太监拿了粘竿轻手轻脚得去粘。
这一日未时时分,有悠扬琴声荡漾在蘅芷殿上方,里面不时传来盈盈笑语之声。张德海站在垂花门下,抬头望了望日头,伸手抹去额上一层汗珠,心中有些无奈。毕竟往日此时,该是侍候了沈羲遥小憩,自己守在外殿的。那养心殿内四处皆放置了万福万寿江山永固的冰雕,清凉适度,哪里如同此时这般顶着正艳的日头,那蘅芷殿是皇宫内新建的殿宇,四周树木均不繁茂,此时张德海虽站在树荫之下,却依旧难耐盛夏午后的酷暑。
伸头看了看殿内,张德海叹了口气,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从江南来,带了几件江南特产送给柳婕妤,若不是听柳婕妤前日里随口说起有样出自江南华茂轩之中一把上等古琴甚为精巧,沈羲遥恐怕也不会就为了几件江南特产而来。毕竟这华茂轩少有人知,而若论起江南特产,身为帝王哪能没有见过,更何况只是一般百姓带来的物件。真正的缘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了。想到此,张德海轻轻笑了笑,江南静园极有名,是凌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层听得凌相说起,那三公子没有妻妾,不过在府中为其妹独设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称为华茂轩。。沈羲遥心思缜密,记忆超群,定是记得的。如此看来,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迹,实在是旁人难及的啊。
“皇上的琴技真是无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浅蓝缠枝蔷薇冰蚕丝儒群站在沈羲遥身侧,便有隐约的清荷气息传来,令人观之精神一振,更觉清爽。
沈羲遥没有抬头,只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为缥缈,不觉又坐下,随手弹奏了一曲。这琴曲先有轻轻的颤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调,低沉幽婉,似心中一点离苦,之后急促而磅礴起来,更似那明知无果却无可救药的沉醉的悲凉。
柳婕妤站在一旁,只是细细听着,却并未过多得用心领悟。她只知沈羲遥手法纯熟,那琴风节奏严谨而雄健潇洒,含蓄蕴藉而情深意远。绝非常人可比的佳妙。
一曲终了,有白鸟自窗前振翅飞过,剪破一角湛蓝的天空。沈羲遥负手站在窗前,目光随着那鸟儿越走越远,最后竟成朦胧一片。
“的确是好琴。”许久之后他幽幽说到,柳婕妤听到他这般口气一怔,没有多想便浮上笑意:“再好的琴,也得有皇上这般琴技才能显出佳妙啊。”说着端一盏雪芒香蜜露敬在沈羲遥面前:“皇上饮一些吧,正好解些暑气。”见沈羲遥接了去,又从身旁桌上拿起一把金丝繁花团扇轻轻为沈羲遥扇起风来。
“皇上这琴弹得真好,臣妾以前还自认为自己的琴技不凡,如今得闻皇上一曲,甚感惭愧啊。”她的面上带了娇羞的笑,无限温柔得说到。
“你的琴技的确是很不错的。朕是得了清流子的一些点拨,因此受益匪浅而已。”沈羲遥轻啜一口雪芒香蜜露,赞赏得点点头:“是不错。甘美而不甜腻。”复想起什么似的对柳婕妤说到:“这琴朕用起来甚是顺手,就拉了面子跟你讨去了。”他的面上带了极和煦的笑容,正如春风下暖心的阳光。
柳婕妤看着这笑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点头:“皇上喜欢那是臣妾的荣幸,既是皇上不说,臣妾也是要献给皇上的。毕竟,这好琴一定要有知音赏才是啊。”她说这笑起来,看来方才沈羲遥那一笑令她甚是开怀。
沈羲遥听了她的话明显一怔,不过面上却慢慢浮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你说的对,”他朗声道:“好琴,一定是有一个好的知音来赏的。”
“皇上,这琴??”张德海看着手中明黄丝帛包裹的琴,又看看站在书架前的沈羲遥,轻声问道:“皇上想将这琴放在何处?”
养心殿侧殿内本有一把上古名琴“麟鸾”。沈羲遥偶会弹奏,如今这把远不如那把名贵,张德海知道,只是因为自己手中这把名为“飞雪”的琴,是那位小姐曾经弹奏过的而已吧。
“放在朕的寝殿之中,小心养护着。”沈羲遥没有回头,从檀木纹金龙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琴谱,转身迎着阳光,微眯了眼细细品读起来。
张德海摆放好了琴再走出来的时候,只见沈羲遥面朝着窗上一株鸢尾出神,似是自语,却分明是问张德海。“你说,她是广陵派,还是诸城派呢?”
张德海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头脑,尤其是他对琴曲的了解也就限与一些曲目手法,而对流派一域却知之甚少。不过,他知道,沈羲遥根本就不是问他,也不会要他回答。因为此时,沈羲遥已经自问自答到:“广陵跌宕悠远,诸城清和淡远,不,她该是梅庵派,梅庵流畅如歌,绮丽缠绵,该是她的风格。”说完抬眼看着张德海:“你说呢?”
张德海笑起来,一张脸上满是温和:“皇上,”他柔声道:“您若真想知道,改日太后宴请重臣家眷,请来凌家小姐,弹奏一曲不就知道了么?”
沈羲遥听了一愣,没有答话,只是面上方才的那份光彩黯淡了下去:“朕??”他没有再说什么,手上却是将那本琴谱合上了。
张德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虽知道不会受罚,但心中难受,因为他知道,此时沈羲遥的心中,定不会好过到哪里去。都怪自己那“凌家小姐”四个字。
凌家,永远是皇帝心上一把刀啊。
江南静园
华茂轩后庭的碧水间浮起大片红红白白的荷花,正是清晨,本该寂静的时刻里华茂轩内却是人来人往,皆是静园之中的仆役侍女,静园总管李毅守在门前,面上焦急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