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节日,可是我却没有了母亲,但是永远怀念母亲呀!
——孝满
这是摘自父亲日记本2013年5月12日母亲节的一句话!我曾清晰地记得,在我未满十岁的时候,父亲在舅舅家吃酒,喝多了酒便醉醺醺地倒在舅舅家的床上,待我偷偷地打开房门偷看他的时候,睡梦中的他双眼饱含着泪水,以一颗赤子之心深情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妈妈,妈妈。”当时只觉得有些有趣,怎么睡觉的时候父亲还在说梦话。多年之后,回想着这一幕,理解了这一份真挚,却发现这份思念是这样的深沉。看见父亲有时候捧着奶奶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表情呆滞木讷,却已然使我内心唏嘘不已!孟郊感受的母爱是在临行密密缝的游子衣上,孟轲感受的母爱是包容在那一次次的搬迁之中,史铁生感受的母爱是在寸寸茁壮成长的合欢树中,我想或许奶奶的母爱深深地隐藏在一次次的责备声中和一条条抽在父亲身上的印痕里吧!
生命是一种偶然,然而死亡却是一种必然,生命的偶然却是死亡寂灭的必然前提。
我对生命说:“健康的生命啊,我贪恋你一切存在的美好!我健康的胃享受着美食,我健康的肺享受着清新的空气,我健康的肉体享受着性爱的乐趣!不衰竭的生命力,是永生的向往,我自私地抓住每个享乐的机会。只要是美好的、令人满足的、令人愉快的、乐此不疲地进行着,那就是好的,我自顾自开心地享受这一切。”
生命回答我:“不,你只是生如夏花般灿烂而已。人人都喜欢、醉心于我的美好。可是,我也只是昙花一现,终究会破于心,碎于形。”
听到这,我的内心莫名地被惊恐的焦虑和恐怖的空虚所笼罩,崩溃的浪漫主义与享乐主义,其存在的丝丝美感也濒临破碎。
我说:“不,生命,你肯定是在欺骗,你是在欺骗我的对吗?”
生命说:“哈,永生吗?那或许不过是终将寂灭的渺小可笑的人类在自我慰藉罢了!永生和寂灭中,寂灭却是永恒。在世人看来,我是精彩的,但是再精彩的一生也要以它而告终,很抱歉,我告诉你这个残酷的事实,最终它会让你的一切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它是必然的,而我只是一座灯塔,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没有必然。我是水里的浮萍,又或是镜中花,水中月,一切都是虚幻缥缈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开端,我给予你的一切都只是一些偶然,死亡却是必然。你会走向死亡,求它证实!”
我颓然走到死亡的面前,郁郁寡欢,变成一个极度悲观主义者。
死亡对我说:“抬起头来吧,我是最公平的使者,我一视同仁地消灭美丽和丑陋,我给予每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就像秋叶一样安静与美丽!所有的存在、红尘、良辰美景,那些都只是短暂的偶然,唯有我是消逝的永恒。你应该坦然地接受,是我给予了生命以存在,亦是我赋予了生的意义!我是每个人无法避免的体验,是不可逆转的时刻,生命的主题并不是生命,而是我——死亡!我才是生命中永恒的主题!”
我听到死亡的这些话,却莫名地有一丝开心。是对死亡的公平窃窃自喜么?
当我看到火化炉的门打开,焚烧台慢慢出来,台面上留有没有烧尽的骨头时,我感觉一个人,一生,变成了一缕青烟,淹没在时间的缝隙之中,结束了!我又开始浑身颤抖,然而,我是认知了这样的一种事实!身体的消逝是否也是神识的消逝呢?我宁愿去相信在另一个世界有我的神识。完整的身体必定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凤凰的涅槃,那是我以另外一种形式开始!宗教是死的重生,怀着有限者对无限者的敬畏。我默默诉哀。佛说,生死生灭,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勿要执着太深,以至于贪恋这个世界,不肯离去。这只是一具皮囊,婆娑世界的污浊。最终的去处是西方极乐世界!
深夜,我躺在玫瑰色的床单上,床头弥漫着红色的灯光,床头柜放着《霍乱时期的爱情》《美丽新世界》《我坐在彼得拉河畔,哭泣》以及《孽海花》和《老残游记》。这是我每天晚上留给自己的一点享受。我突然想到,总有一天,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只是,手已经不能够再拿起书了,只能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然后静静地闭上双眼。我不能再为自己安排这样的享受,因为临终的时刻已经到来。
对于我来说,死的思想真是过于明白,过于具体了!既然这个时刻必然到来,它会与眼前的现实有多大的区别呢?一个人自从想到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以及死亡之前的黯淡的没有爱和欢乐的老年,从这一刻起,人生的梦想就很难使人入迷了。死亡就好像做着梦,只是这梦已经不会再醒过来,人就像睡着了一样,一脸的安详和宁静!我尝试着去想象这样的一个情景,灵魂开始慢慢地向上升,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或者说,没有所谓的向上升向下坠落,只是在分开,灵魂与肉体一点点地分离开来,越离越远,色调越来越淡,越来越轻,越来越虚无缥缈。我恐惧着,我努力地不去想这些事情,内心的悲观主义侵袭与迫使自己逃离就像是一个悖论,我害怕但又不得不时常去思考。消逝后,一切都将与你无关,包括你所爱的人的命运。但是,生命绝对不会被这一点悲观主义打倒,害怕只是无谓的空想主义。我们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们只是我们自己,知难行易,我们只是为自己好好地生活着,不是为了其他而生活!
父亲只清楚地记得那是1988年端午节过后的阴历五月十三,其余的只剩零零碎碎的一些记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五月初五端午节,一家人吃过中饭后爷爷就带着我父亲早早地“上工”去了。端午节不走夜路,爷爷和父亲在别人家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傍晚才回家!大伯、二伯每天也是早出晚归在外面带徒弟,三伯在外面教书,平时就住在教工宿舍,一个礼拜回家一次。白天家里就只剩下几个儿媳、小孩子还有奶奶自己。
田里的农活便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在地里拾掇。春季里,犁田、抽水、插秧,没过几天又下地去除草,她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端午节前,奶奶张贴着道人四处散送的“端午符”,在皖南偏远的小镇上,有着割艾草、熏土房来驱邪的风俗,还要裹粽子,蒸“端午粑”给家里人吃。屋里屋外都是奶奶在张罗着,可把她给累坏了。端午节过后就给山芋藤除草,忙里忙外,分身乏术,累得慌。父亲说,爷爷素来不怎么爱管家里的事情,奶奶无疑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五月十二的晚上,奶奶估摸着已经出去一个礼拜的父亲,晚上可能要回来,就做了一碗山粉圆子,放在锅里焐着,生怕凉透了!然后招呼着小孙女(三伯父的小女儿,我堂姐,那一年六岁)洗脸、泡脚,把小孙女抱上床,掖好被角。自己一边在屋里看着电视,一边在等着小儿子。大概到了七八点钟,父亲回来了!他轻轻地叩响门扉,喊着:“妈,我回来了,开下门。”奶奶拿起煤油灯摸到大院,划动着门闩,木门应声而开,父亲猫着腰钻进土坯房。“扁,锅里有你最喜欢吃的山粉圆子,还热乎乎的,趁热吃吧!”父亲却没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次吃母亲亲手做的山粉圆子。他对我说出这番话,掺杂了多少的不舍与思念,无法割舍的是父亲对奶奶深深的眷恋与爱!那晚父亲磨蹭着洗漱,奶奶还在看电视,大概到了九点钟,奶奶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农历五月的夜晚,夜幕早已落下,月儿洒在柔静的水上。沐浴在月光下的江家嘴,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与安逸。白色轻纱缭绕着,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钻进云中,躲在雾中,不见了踪影。风儿正清凉,轻轻地吹拂着半亩方塘,荡起微微涟漪,月光倒映在水面,新荷轻盈浮动,依恋着这安安静静的池水。池塘边一棵树,又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窸窸窣窣地嗫嚅,那是风与空气,告诉它们爱情的距离。紫色的丁香花儿正在盛开,淡淡的清香氤氲着这江家嘴的一角。一切都是这样的令人沉醉。这样的夜晚,安安静静的。镇上响起轻轻的鼾声,偶然听见从深远处传来的狗吠,一切都又是这样的祥和!早已熟睡的孙女,均匀地呼吸着,而睡在旁边的奶奶,却永远地沉寂。
清晨,伴随着晨起鸟儿的啾啾声,小孙女早已睁开双眼。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推着奶奶,细小的声音轻轻地喊着:“起床了起床了,奶奶,天都快要亮了,我要穿衣服了,奶奶。”小孙女自己摸索着穿好衣服,跑着去找爷爷:“爷爷,爷爷,奶奶还没有起来。”爷爷说:“英子乖,奶奶这几天忙坏了,随她多睡一会儿,我孙女乖呀,不吵奶奶睡觉哈。”说完,爷爷去镇东街头的麻子家买油条。爷爷慢慢悠悠地在街上转悠着,等到买好油条回家已经是七点多钟了,孙女在院子里戏耍着。“英子啊,奶奶还没有起来吗,我进去喊喊,她平常四五点就醒了,今天怎么这么晚?”爷爷走进屋里打算喊奶奶起来,一摸却发现脸已经冰凉。爷爷把手指放在鼻息处,奶奶早已经没有了呼吸。爷爷捶胸顿足的一声哀号划破这个原本宁静的小村庄!爷爷瘫坐在奶奶的床边,邻里乡亲过来搀扶着爷爷,年龄大的喊着:“男的都出去吧,把堂间的门板拆下来,放挂鞭炮,女的留下来给老人换下寿衣!”邻里老妪说:“这身体都已经僵硬了,手都弯不过来,先用热水把身体擦下吧,好让把寿衣穿上。”门外鞭炮声响起,邻里乡亲都在忙碌着,堂间的长凳上,门板已经安放好,乡亲把奶奶抬到门板上。奶奶脸上蒙着黄表纸,额头的前方摆着一盏煤油灯,门板上还供着一只刚刚宰杀完去毛的鸡和一斗白米,门板下面摆放着牛犁,犁上摆着一盏香油灯,为她照亮那漫长而又孤寂的冥路。年岁大的邻居将奶奶的双手交叉放好。奶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纵使外面已经哭得呼天抢地,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在去往冥界的路上一个人默默地前行了!路途是那样的黑暗与孤独。
人人都知道死亡是必然的,它是一个我们一出生就通报要来访的客人,现在正日夜兼程,一步步走近我们。可是,当它敲响我们的门的时候,我们仍然会感到突然,怪它是最唐突的不速之客。父亲在屋里号叫着,哭喊着。在这样一个悲痛的时节,父亲的脑袋就像黑夜中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昏昏沉沉的,仿佛整个世界突然坍塌下来,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渐渐模糊,父亲的心脏也变得异常沉重,脑子里一片空白,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挪动一步,都是这样的艰难。往前走一步,就有一种跌进黑洞的感觉,如临深渊跌落的石子。父亲一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如瀑布倾泻而下。屋外的竹子竹影摇曳,竹叶纷飞,仿佛在哭泣。大姑妈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当时去拜祭老娘的时候,看见我家扁在灵堂哭着可怜,还没成家,老娘就没有了,眼泪都快要流干了,为自己老娘守灵快满头七了,屋里头忙里忙外的,好几天都没有像模像样地在桌上吃一顿饭,面黄肌瘦,脸色苍白,几天没洗澡,头发粘在一起都打结了,乱糟糟的,像一堆乱蓬蓬的杂草一样扣在了头上。伤心到后来,哪里还哭得出眼泪?就差哭出血来了。”父亲对奶奶的思念延续在每年的清明时节与上腊坟的时候。每年的这两个时候,无论什么事情,父亲都会搁下来,一定会回去祭拜自己的母亲!
人生的旅程,就像是季节的更迭,潇风柔,花开花谢,不停地面对着;缘深缘浅,缘聚缘散,不断地经历着。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在承受着不停的错落,总是想挽留住什么,可是到后来却发现属于我们的并不多。度过漫长的岁月才渐渐懂得,我们只是风尘里的一个过客,那些走过生命的轻轻浅浅,随着时间都在慢慢地改变,都在慢慢地走远。那些别离聚散,都在时光的尘烟中渐渐淡弱了踪迹,甚至渐渐地走出我们的视线。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渐渐面对了不少亲人、朋友、同学的离去。一开始是那样的震惊,随着内心的平复,渐渐发现,原来生命是这样的脆弱。感慨之后,生活依然如常。只是更加从容地去面对这生与死。
我想我不会对临终的痛苦感到恐惧吧,甚至我觉得它应该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你必须接受它,所以,不得不平静地面对与接受它的到来!真正令人恐惧的,我想还是死后的虚无吧,十足的荒谬,一切的无关。这种恐惧并非来自对这种虚无的思考,而是来自于它最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悲伤的时候突如其来,在夜间突然醒来的时候,四周寂静而黑暗,自己仿佛置身于虚无之中,好像是消失在现实世界,独自来到一个虚无的境界,永远地消失。再等定一下神,还好,意识到这是回到了现实,感觉到了它们的虚幻性。好在这种虚无的感觉袭击次数有限,大多数时刻我们都沉溺在日常生活的洪流之中,否则,如果真的那样,大概人会疯掉吧!
在岁月的长河中,回忆也终究抵挡不过时间的消磨,父亲只能零零碎碎地记忆着自己母亲生前同自己讲的一些人、一些事和一些话。
奶奶向父亲回忆着,在1948年前后,我们家刚刚搬迁到江家嘴这地没多久,家里什么也没有,一贫如洗,连地也没有,更别提房子了!爷爷扁担上的两个箩筐里,一个是大伯,一个放着篾匠用的篾刀等工具和几捆篾丝。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从一开始住着遮风避雨的草棚子,到如今各自成家的庞大的家族,转眼间,风风雨雨,沧桑而过。在1950年左右江家嘴进行土地改革后,我们家才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和可以耕作的土地。这块土地曾是一位地主的宅邸地基,当年被一场大火破坏得不成样子。从一无所有的地基上,爷爷和奶奶一开始建茅草屋,到了1968年开始建造土坯房,再到洪水淹没这座土坯房后,父亲对它进行修缮与重新改造……奶奶对于土地的希冀,都流露在她的辛勤劳作中,父亲总是回忆着自己的母亲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在地里忙碌,每天没日没夜地辛勤劳作。爷爷向来是不管田地里的事情的,而奶奶对于土地却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她喜欢土地,因为土地是养育生命的源泉,有东西吃了,就不会饿死人!
大伯的命运是悲凉的,是个可怜的人儿。而奶奶是护着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