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终究是浮生若梦一场空。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弗洛伊德也已证明了这一点。美、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啊!我,难以去想象。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据记载,元末明初的时候,位于今日洪洞城北二华里的贾村西侧有一座广济寺。寺院宏达,殿宇巍峨;檀香缭绕,僧侣众多;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添油香客,络绎不绝。寺庙旁有一棵“树身数围,遮荫数亩”的大槐树,六乘车马行在其下,却不出其荫,人称“洪洞古大槐树”。
元朝末年,元政府连年对外用兵,烽火四起,师老民疲;民族压迫又兼赋税苛刻;加之黄淮流域水灾不断,连年歉收,饥馑荐臻,饥荒频频,白骨露野……终于激起此后连绵十余年的红巾军起义。元政府对红巾军等各起义军予以残暴的镇压,争域夺地的殊死之战时有发生,两淮、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百姓十亡七八。后又逢太祖驾崩,允炆即位,惠帝削藩;接踵而至的是燕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由发动的“靖难之役”,冀、鲁、豫、皖、苏诸地深受其害,几成无人之地。而在元末战乱时,蒙古地主武装察罕帖木儿父子统治的“表里山河”——山西,却是另外一种景象,相对显得安定,风调雨顺,连年丰收,经济繁荣,人丁兴旺。加上大量难民流入山西,致使山西成了人口稠密之地,其中又以晋南为甚,而洪洞成了当时晋南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县城。
明朝执政之后,为巩固新生政权和发展经济,巩固北部边防,推行了垦荒振兴的政策,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使农业生产逐步得到恢复,自此边防巩固,社会安定。从洪武初年至永乐十五年,五十余年间组织乡间民党开始长时间、大范围、有组织的大规模迁徙,在我国历史上是罕见的,而将一方之民散移各地,仅此一例而已。于是明朝政府在广济寺设局驻员集中办理迁徙,大槐树下就成了移民集聚之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深秋时节,秋风萧瑟,草木凋零,老鸹窝也显得十分凄凉。移民们临行之时,凝望高大的古槐,栖息在树杈间的老鸹不断地发出声声哀鸣,令别离故土的移民潸然泪下,频频回首,不忍离去,直到遮荫数亩的大槐树逐渐远离自己的视野。传说,当年为防止移民偷偷跑回来,官兵用刀在移民的小趾甲上切一刀为记。至今凡大槐树移民后裔的小趾甲都是复形(两瓣),若问“谁是古槐迁来人”,“脱履小趾验甲形”便可。
明初从山西洪洞等地迁出的移民主要分布在河南、河北、山东、北京、安徽、江苏、湖北等地(据《明史》、《明实录》及大量家谱、碑文记载),少部分迁往陕西、甘肃、宁夏地区。此外,在第一次迁徙的基础上又有一些移民因为某些原因再次迁徙,进而转迁至云南、四川、贵州、新疆及东北诸省。
如今山西洪洞县虽然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但是不论严寒的冬天,还是酷热的炎夏,游客都络绎不绝,有的题诗赋词,抒发“饮水思源”之幽情;有的仰望古槐,盘桓眷恋,久久不忍离去。悠悠六百年多年过去了,汉代古槐已不复存在,消失在历史的风尘之中,而同根孳生其旁的第三代槐树,则枝叶繁茂,充满活力。遥想当年祖辈们扶老携幼,离乡背井,在频频回首遥望大槐树和老鸹窝时,洒下了多少伤心泪。被连年战争蹂躏的广济寺经过反复修复如今也得到复原,寺内建筑错落有致,与祭祖园一并构成园中有寺、寺中有园、花木葱茂、气象万千的奇景。寺旁有对楹联:香挹行襟留快饮;荫清古道倚斜阳。茶可解饮,碧乳澄香通世味;亭堪楼迹,绿槐夹道识乡情。柳往槐来,到此应生离国感;水源木本,于今犹动故乡恩。
自元末明初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居至皖南深山老林之中,斗转星移,杨氏一脉聚居在这杨家大山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然,这六百年之中,又伴随了多少朝代的兴盛与衰竭。彪炳史册的帝王,梦里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纵横天下的名将,而今也不过是一抔尘土。死人,终归是要进黄土的。元朝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道出了历代王朝兴衰更迭,徒增的不过是黎民百姓的苦难。噫吁嚱,这苍莽的天际却连老百姓的容身之所却也没有。从元末明初草原铁骑在华夏大地肆虐至晚清“十日扬州”“嘉定三屠”,兵荒马乱时代变迁,风雨飘摇……与之相随的却是百姓的苦痛。战争似乎永远难以避免,于是和平在战争年代显得尤为珍贵与难得。当年从山西迁徙出来的杨氏族人一路行进至皖南,从此便在这皖南杨家大山生了根,发了芽,祖祖辈辈世代居住在此,算是与世隔绝。即使现在,那里依然是一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古村落,依然有土色的泥墙,斑驳的树影,陆离的田垄。恪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的村民,自给自足,似乎与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度有些格格不入,然而,正是这样一群人,他们传承着农人的淳朴,继承着杨氏一族的血脉。
在这座杨氏祖祖辈辈深居的杨家大山之中,回旋着从一片松竹林墓地吹来的一股冷冷幽幽的清风。深山老林里面,埋葬着从山西移居至此的先辈,葬着我的高祖、曾祖、二爷爷、三爷爷,还有我出生就未曾见过面的奶奶。春寒料峭,每年清明之时,天总是灰蒙蒙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总会让人不禁联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记忆中的清明节,伯父叔父们用筲箕挑着黄纸、冥币、香把、鞭炮去上坟烧纸。走在深山老林里,头一天的淫雨霏霏就这样濡湿着上山之路,清明带着头天晚上开始下起的绵绵小雨,每行一步,脚上的泥泞就越是厚重,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要用脚踩踏着绿油油的草,以拖掉厚厚的泥巴。若是稍有不慎,走得趔趄,屁股就重重地坠向泥泞之路。我向来是不喜欢这样黏嗒嗒、湿漉漉的感觉。但是,与此同时,我却是饶有兴趣地扒开墓碑前绿茵茵的杂草,抖落了上面翻滚着的露珠,然后看着亡者的石碑,想象着,揣测着,我的爷爷和这些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然,经过时间的沧桑,风雨洗礼,那些大理石碑上的字迹大部分都已经被风化,不再清晰,仅现隐隐约约的字迹。我抚摸碑面上那些凹凹凸凸的文字,仿佛可以听到百年之前那些石碑工匠们铿铿锵锵刻字打磨的声音。时间最久远的一块墓碑上清晰地刻着清康熙年间字样,还有已经塌陷在地底下分辨不清楚的模糊字迹。估算了下,这块碑距今至少三百多年了!祠堂和迁徙过来的杨氏一族的历史一样悠久,只是没有关于祠堂的竹册片纸典籍能够保存下来。弄不清这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里搭置第一座茅屋的人是谁,也搞不清这座木质阁楼的祠堂从何时建起。印象中这是一座好似悬在空中的通体木质阁楼,映入眼帘的是烫金的杨氏宗祠匾额,大副红色联对,祠内挂有姓氏渊源,这些也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晰。或许造就这座阁楼的人崇敬天无极、地无垠,希望后辈能够从广漠无尽的大自然获得某些精神!阁楼的房梁、线条、门窗、楼梯都是木质的。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才有叩拜列祖列宗的资格,走上楼梯时能听见木板因承受重力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整座阁楼即将倾塌一般。上了第二层,首先看到的是虎头镶金天地君亲师牌位,下面一层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从房梁上下垂下的黄色帐幔显得庄重肃穆。每年清明节祭拜之后,伯父叔父们都要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祖宗。后来这座祠堂在原来基础上又几经翻修,再上去祭祀的时候,已是大气恢弘,却是少了一些木质的古典。
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距离武昌起义,已经十年。这是一场挽救民族危亡,争取国家独立、民主、富强的思想启蒙运动!这场启蒙运动也仅仅是一个开端,革命的理想,需要薪火相传。而远处碧波荡漾的嘉兴南湖,一艘普通的游船上,十几个年轻人,正怀揣美好的理想与坚定的信念,点燃拯救中国命运的火种。有这样的一群引路人,穿破旧中国的迷雾,穿越艰难险阻,在峥嵘岁月之中,以星星之火掀起燎原之势。这场红色的革命犹如蓬勃升起的太阳一般,最终照耀大江南北,温暖千家万户。然而此时,在偏远的皖南小农村,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爷爷,想必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着怎样翻天覆地巨变的!
民国,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会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看待幻象的历史与现实之中的民国。我想答案可能是不言而喻的,年轻人根本就不感兴趣,这些只不过是尘封已久的历史碎片罢了!似乎“民国幻象,民国历史,民国地位”这些问题更应该交给历史学家和文化研究者,虽然民国距离我们不过百年,但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已经太过于遥远,遥远到我们这一代人就从未好好地了解过中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命运多舛的年代。记得有位学者说过:“我们怀念民国,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现在的悲哀,我们现在没过好,我们过得好就会憧憬未来,我们过得不好,过得不舒服,才会怀念过去。其实,民国对我们来说更多的是幻象,并不见得真的像我们说的那样。但是,不要一提民国就全是那种幻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应该给民国一个恰当的地位。”
曾经年少的我,去南京旅游之时偶然听过这样的传说。八十年前,宋家三小姐在总统府邸不经意间回眸,隔着门帘望见一个光着脑袋身着戎装的军人,就此动了芳心。若干年后,那个男人不远万里从法国运来了她所钟爱的三球悬铃木树种,从美龄宫一直洒到中山北路。如今,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袅袅余音,幽幽长恨,当时洒下满满的情和爱都已经随风消逝了!然而,故事无惧秋去春来,历久弥新,反而增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秋风阵阵,随着微风,徐徐落下的是阵阵“梧桐雨”,打着旋儿的梧桐树叶如金色的蝴蝶,飘飘洒洒,铺满了整条街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潇潇雨歇,直至连这梧桐最后一片叶子也飘然而落,似乎在宣告秋冬已经结束,春天也已不再遥远,只待来年开春冒出的那一小撮嫩绿,一开始是点缀,随后渲染整棵梧桐,最后连成一片碧绿的梧桐树海。南京的故事,从三国时期的大乔小乔到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都只是风月常伴戎马,十里秦淮,乌衣巷里,桨声灯影,谑浪笑语,你侬我侬……爱情故事在家国命运之间沉浮,显现出楚楚动人的清婉与幽怨,令人欲罢不能。似乎惟有文人骚客的牵肠挂肚,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宫廷王权的奢靡生活才配得上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不幸的是,虽是金陵古都、六朝粉阙,也依然逃脱不了外强铁蹄的蹂躏。曾经的鳞次栉比,车水马龙,画舫凌波,彻夜笙歌……无尽繁华之城已经顷然一覆,不再存在。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民,亦或是被填埋的军人,所流之血液,亦浸染着民国的南京国民政府的每一寸土地,如此苍白与无可奈何!在这样的萧萧秋末时节,我不知道该怀着怎样沉痛的心情去缅怀这些为了保卫这座城池而浴血奋战的人。那些将士的心情,已经无从考证。或许那阴森凄冷的白骨,多少年如一日地仇视着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让人又爱又恨又心疼的民国啊,已经随着时间永远停留在历史的缝隙里。再次去金陵的时候是今年的六月份,都市化的进程,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又是如此的陌生,想找寻叶兆言《状元境》中的状元境巷子,可问起秦淮两岸的老人,都说该地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被拆了。我听了不禁哑然,心想,这城市中可还有一些古迹让我去感受文人骚客笔下的遥远的乡音?那些老人补充说,如今的南京已没有什么古迹了,也没什么看头了,就连明城墙也是拆的拆,不少被拿回家去盖房子的。或许破旧除新是历史变革的的必然趋势,这个六朝古都也以新的面目向世人展现着她的魅力。她以她存在的形式展现在世人的眼前!但,或许她更多的是幻象,她在,她亦不在。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幻象与现实之中的一种延续,糟粕随着时间消逝,留住的必是精魄!是灵魂!更是一种精神!但是,对于我,我是向往民国的!我知道我羡慕的是那时候学术上国门渐开、中西汇流、百家奔竞、异彩纷繁的局面,各种思想、各种主义也踏浪而来,冲击着国人几千年的封建思想。这是人才辈出的时期!新文化革命、史学革命、小说革命……这是动荡的时期!这是新文化与旧文化相互冲击的时期!清末、军阀混战、满洲国、国民政府、伪国民政府……这是权力的你争我夺时期,这也是一个内忧外患的时期。
适逢连天烽火的战乱时代,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却是这样可遇不可求,然而远在皖南的一座深山老林之中,从山西搬迁至此的杨氏一脉族人,却能在战乱之中享受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自得。密密的松竹林中,婆娑竹影掩映着炊烟袅袅的人家,村落里的人世代都是竹篾匠,以毛竹为原料,编织着各式生产生活用具,工艺祖祖辈辈相传,已为习俗。他们擅于编造篾席、枕席、挡席、箩兜、梨扣、簸箕和其他物件儿,更拿手的是以隔年青慈竹,破成篾条,划成篾丝,先其宽窄厚薄均匀,色泽一致者制成青篾席,精密编织,平顺无缝隙、漏眼,四方端正,边沿齐整、不滑头,席面光滑、整洁。接着拿到市集上去卖,换取一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族里三姑六婆待到松树抽出新的松针,就会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山上小路,采摘新鲜的松针,带回家后用纱布将松针包好,反复搓洗,放入清水之中浸泡一会儿,接着取出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干水分后放在锅中反复翻炒成茶,最后密封保存。就是这样一片古老的松竹林,以它自己独有的味苦、性温、坚韧、芬芳,深深地浸染着这一脉杨氏族人。杨氏族人也秉承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风俗,族里延续着“以松针为茶,以竹器为生”的朴素生活,或许更多的是上天以松竹馈赠着杨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