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丰荣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梳妆台上面，那里有好些粉盒，有一面大镜子，还有些针线什物。但我对它们视而不见，我看的是一支钢笔。
对，一支钢笔！一支小巧的青绿色钢笔，很新，浓浓地散发着墨香。二十年前，那东西对任何人都是巨大的诱惑！那时候的流行语是：衣兜插一支钢笔是初中生，插两支是高中生，插三支就是大学生了。
钢笔，是一种标志！
天啦！我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学生，读三年级。我定定地看着那支钢笔，想象它捏在手里感觉有多美妙，它在纸上轻轻划动有多奇妙，那沙沙的声音有多悦耳。
二娘并没有在房里，外面传来她轻轻哼唱的歌谣。弟弟也出去玩了。我的手慢慢伸向它，现在我还在想：孔乙己窃书不算偷，我窃笔算不算偷？
我很快叫上弟弟，在村子里绕了几个弯，到河边那个回水湾停下来。然后我急切地对他说：“弟弟，你猜猜，我会什么？”
“你会什么？”弟弟才五岁。
我得意地说：“我会变字！不信，你把眼睛闭上。”他很乖，真就把眼睛闭上。我悄悄拿出笔来，贪婪地看着，然后用它在水泥堤坝上写自己的名字，叫弟弟来认。
弟弟不识字，但他惊叫起来：“哥哥，你有钢笔？”
“没有！是我变的。变的，知道吗？”我强调说。
整个下午，我都在河边给弟弟“变”字。
“弟弟，你摊开手，把眼睛闭上！”我变字的前提是要他把眼睛闭上，所以他其实一直没有看到钢笔。弟弟的手心里多了三个蓝茵茵的字，我说：“这是你的名字，可得记住！”弟弟开心地笑了。
我一时性起，又在他的手腕上画了支表。弟弟咧着嘴看了看：“嘀-嘀-嘀-，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钟。”他学着广播里开始报时了。
“把衣服脱下来，弟弟，快！”我催促。
弟弟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我转到他的身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大画特画。四个拳头大小的字“精忠报国”就印在上面了。我说我是岳母，你就是岳飞。弟弟不懂这个故事，就问我岳飞和岳母是什么关系。我回答说我就是你妈，弟弟回头说，可你是我哥呀！我说我就是岳母了，我在教育你去奋勇杀敌，报效祖国。
游戏进行得无休无止，黄昏很快来临。这时，笔也没墨了。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对弟弟说：“千万别说我会变字，记住了！不然……”我总是用“不然”来威胁弟弟，很管用的。
二娘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腾地一阵猛跳，那支钢笔在裤兜里捏出汗来，又湿又滑。
“小云，你们兄弟俩看到我的钢笔没有？”二娘焦急地问。钢笔，那可是稀罕而又重要的物品！“没有！”我说，弟弟也这么说。可二娘明显不相信，她看着我的裤兜问：“兜里……是什么？”
我吓慌了！撒谎的代价是-屁股上栽菜（挨打），这可不好玩。二娘马上过来搜身，我死活不抽出手，也不让她插进手。二娘生气了，眉头一皱：“我叫你爸爸来！”
她转身对着村子，做出喊人的架势，我抓住时机抽出钢笔，一下子丢进深深的河水里。看着钢笔像箭一样直刺入河水，我的心一松，也是一痛。
那天晚上，我和弟弟被四个大人（爸妈，二爸二娘）包围住。爸的手上握着一条长长的篾片，黑着脸。任他们怎么审问，我坚决否认拿了钢笔。
弟弟看着我，我知道他不会坚持多久了。果然他哭了，然后伸出手去，又脱下衣服，让他们看我留下的“杰作”。
一切清清楚楚了。父亲的篾片在我身上乱飞，我却没有哭。我是一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一声不吭的人，二娘好不容易将我爸拉住。
二娘温和地对我说：“小云，你成绩好，一直是全班第一名，你应该有一支钢笔，二娘还没有奖励过你呢，现在二娘宣布：这笔就奖励给你了！可二娘还有封信必须要写，可以借给我用一晚上吗？”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裤兜，眼里噙满泪水。
“贼！我们谢家出了个贼！”父亲恨恨地骂。
我突然一跳而起，冲出门去，在村子里飞奔，几分钟后来到下午待过的河边上。我满脸是泪，贼！这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我宁愿被一记重拳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担当这个名号。
四个大人也在后面追来了。不等他们拢来，我一纵身投入河中。“小云！”我只听到四个不同声音的惊呼。
水在我的周围，与我密切地合为一体。无声而漆黑。
一分钟后，我不得不浮出水面，在换气的瞬间，我看了看岸上，母亲和二娘都惊慌失色，而父亲却在微笑，他用有力的手臂拦着其他三个人，不让他们扑下河来。
第二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我爬上岸去，手里拿着那支钢笔。
妈和二娘已经哭出声来。爸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他说：“干得好！你不是贼！”
第二天一大早二娘就来叫门了，她在晨光中将那支打足墨水的钢笔郑重其事地交给我，还说：“这是奖励！”
至今，我还珍藏着它，那是一支小巧的青绿色钢笔，很新，浓浓地散发着墨的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