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公园售票——母亲下岗后找到的一份工作。
母亲第一天上班,我便吵着闹着要跟着去她上班的地方玩儿童公园——过去,是只有在过“六一”时才能去的乐园。
一路上我坐在母亲单车后座上问东问西,“妈妈,什么时候到啊?”,“怎么还没到公园啊?”,“儿童公园变成什么样了啊?好久没去了,都忘记她长什么样了,呵呵!”又或是“妈妈,一会儿到了公园里,我是不是想玩什么就可以玩什么啊?真好哦!”
虽然当时坐在母亲的身后,看不到她的脸庞。但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神竟仿佛透过母亲厚实而温暖的后背,看见隆冬清晨里的灿烂微笑挂在母亲的脸上,像那秋日午后里的亲和阳光裹在身上,暖烘烘的。
因为儿童公园的各项游乐项目都是要收费的,于是一进公园大门,我就吵着嚷着要母亲带我到处母亲面露难色:一面是自己还有工要做,一面又不忍让那么明亮的充满童趣的双眼就这么暗淡下去。
“你就带孩子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同事阿姨的话了了母亲的心结,于是,“那行,那我就带你个小祖宗去疯个够,带你过回‘儿童节’!”
“呜呼!万岁!”
直至现在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在母亲还没在儿童公园工作的时候,我不仅只有在过“六一儿童节”时才能去儿童公园,而且每次去都只能限玩几个项目。那时的我每去一趟儿童公园,都会将玩过的项目牢牢地记下来,好来年再来玩时不要玩重复了。
而那天,什么旋转木马、海盗船、迷你火车等等等等,儿童公园里的项目我通通玩遍了。那时的心情,除了兴奋、高兴以外,还有像在寒冬季节里一口咬了一团热汤圆时的感觉,黏稠中流出热乎乎的芝麻,甜蜜蜜的,瞬时从嘴一直暖到心窝里。
很多年之后,各大种类繁多的主题公园纷纷建成,儿童公园也就逐渐冷落了。可不知怎么地,即便后来玩再怎么大型的、比先前儿童公园里的项目好玩几倍的游乐机械时,也就只有兴奋、高兴的感觉,而那一口咬汤圆时的温暖,则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无尽的酸楚涌上鼻头……
又有一次,我将班上一大伙同学请进儿童公园玩。
“真幸福啊!你天天都过‘儿童节’,好羡慕哦!”一个玩伴这样对我说,竟还说要跟我换妈妈呢!
而我,骄傲地嘟起嘴,说:“才不呢!”
关于那天,母亲依旧清楚地记得我当“孩子王”当得别提有多开心了。而我则永远无法忘记,就因为那天,母亲被公园管事的骂了很久很久,就为了保住这个饭碗。也就是那天,我知道了母亲当初还找到了一份工资更高的工作,但还是放弃了,选择了现在这个想拼命保住的“饭碗”。
母亲从那管事的办公室出来后,太阳像追光灯样的把光华洒在她的脸上,泪光反射出的灿烂微笑则耀回我的眼睛里,也深深地烙印在了童年的记忆中。
“妈妈,下班了,我们回家吧。”
又是一天,夕阳下的小手揪着母亲的裙摆直晃。
“怎么?不想玩了?这么快就玩腻了啊?”母亲慈祥地开着玩笑。
听母亲这么一说,稚趣的我倒有些慌了:“才没呢?怎么会玩腻呢?明天我还要再来哩!可现在太阳公公都要回家了啊……”
“好,我们这就走。等我把门锁上……唉,买票!买票!没买票是不能进去玩儿的。我们也要下班了,你们明天再来吧。”母亲的眉间微微拢起了三道。
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说:“真不好意思啊,娃不懂事,您别见怪啊,我这就叫他出来。三儿!三儿!快出来,人家阿姨要下班了,快出来!”
“那算了,就让他玩吧。我们等你们会儿吧。那你先把门票给补了。”母亲放下了收拾起的包。
那妇女的神色有些困窘了,黝黑的脸颊上不深不浅地印上了两圈红晕,“真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和娃走路从乡下赶进城里来看孩子他爸,顺便给他稍些东西去……孩子他爸的工资还拖着没发……我和娃回家时,娃一见着这公园说没去过,所以……我真不知道还得买票啊,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三儿,三儿,快出来!人家阿姨要锁门了,再不出来人家就把你给锁里头!”
那孩子回头望向他的母亲,清澈瞳仁里映射出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神情,在很多年之后想起来都会有心碎般的疼痛在翻腾。
夕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老长,也被农村妇女因为不忍、尴尬、羞涇等等而绞在一起的双手揉碎了黄昏本应有的温馨与美好。
母亲皱起的眉头瞬间舒平了:
“没事,大姐,你就让娃玩吧。我今天就不收您钱了,能让孩子高兴就行。”
农村妇女脸上的红晕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两只眼眶上。
“儿子,你也进去,跟小三儿一起玩吧!”
母亲的微笑即便是背着阳光,那黑暗中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轮廓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母亲叫我再进去玩时,我倒是满心的不愿意。是因为玩多了,腻了,还是急着想回家了,我已记不清了。但我却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我竟玩得比任何一个、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的“六一儿童节”还要高兴。两个孩子和两位母亲区区四人的笑声,在那时本应该空旷而寂寥的儿童公园回荡,比任何一次的“六一儿童节”时在这片乐土上空漂浮着的喧闹还要真实、饱满、欢快。
那时候,每到“六一儿童节”前夕,母亲就会早早地换好零钱,等待一年中公园里生意最好的一天到来。而就是那一天,对于浸在童年琼浆玉酿中的我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母亲因为在那天工作特别繁忙的关系,以致我在六月一曰那天只能待在家里,不能跟母亲去公园玩。
或许母亲永远无法忘记我撕心裂肺的痛哭与苦苦的哀求,而当时我泪帘中的母亲的神情,即使现在我竭尽全力去回想,也只是模糊的轮廓。
我忽然又想起了小时候与同学们在公园里玩时的情景。
“真幸福啊,你天天都过‘儿童节’。”蓦地一句话在耳边回响,也激活了千丝万缕中某根沉睡的神经。
是啊,在一年的时间里,我有364天都快乐、幸福得像过“六一儿童节”一般,在儿童公园里尽情地玩耍,那么在六月一曰这一天的孤单与落寞又有什么好埋怨与悲伤的呢?现在我无尽地懊悔因为我的愚钝而让母亲陷入无尽哀伤与自责之中。
童年里的母爱像为那364天涂上一层永远意犹未尽的蜜,于是它不断地渗透与扩散:从我到我的同学,从我的同学到陌生的小三儿,从陌生的小三儿到千千万万在儿童公园里拾起他们童年五彩缤纷的贝壳的孩子们……所以,那一天里的母爱,则会是某种意义上伟大的升华吧。
(栽2008年第4期《溪流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