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哈尔滨的忧郁
林区的老奶奶采金针菇的时候说:能逛一趟哈尔滨也就满足了!
还有黑土地的农民,绥芬河的边客,乌苏里江赫哲族的打鱼郎……我也总是从沟里,经过根河、阿里河、加格达奇、齐齐哈尔……到达哈尔滨。
若逢大雪纷飞的夜晚,赶一趟中央大街,霓虹灯的残红映着石子路;雪像萤火虫,忽亮忽暗。
宿在道里的小旅店。听来自黑土地的大烟泡白毛旋风,摇撼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扇门窗。
于是,我无法入眠,浮想百年。
也许,满清的“流人”曾经途经。有一位歇脚时诵吟纳兰公子遥寄宁古塔的唱和,在苦难泣诉中满含古典的忧郁。
也许,那个来自呼兰河的小女子,等候过她的三郎。共同憧憬春天。
也许,逃亡的俄国公爵小姐在哈尔滨颓废,弹着吉他唱:唉!阴暗的阔叶树林……也许,南岗作家协会旧式小楼里烤火的老作家,我见到他的那回是最后的拜访……基达伊斯基大街的长方形砖石路,就为了似鼓面承接马蹄的敲击;那俄式马车上蜷身丢盹的也许真就是契诃夫笔下的穷佬。
果戈理大街如同果戈理描写的涅瓦大街;那果戈理的半身塑像,招来老乡的“酷评”:
“嗨!‘老毛子’可真逗!娘们儿还留胡子哩!”
快别说,哈尔滨的妇女们,长呢裙、大围脖、小马靴,学卡佳、娜塔莎哩!
我则用刀子往怀里片着大列巴,就着“秋林”买的哈尔滨红肠;吃酸黄瓜像俄国佬,先放在鼻尖上闻,不舍得,放下。听茶炊沸唱。
赶着最后的贵族蒲宁的“四轮马车”,往索菲亚大教堂去。几经兴亡,已成废墟,如今修葺一新。
但没有司祭,没有钟声。那拜占庭式的大圆穹顶,藏着北国俄罗斯式的忧郁。
在草原深处
“札!赛音拜诺(您好!)”
“赛音(好)!赛音!身体好!草场好!牲畜好!”
额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桦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间史诗喜热图王子的故事。
阴影像黑的雪。乳是洁白的。
将牛粪干填入炉膛,于是冒出一股烟,如同喇嘛爷的鼻孔。
鼻烟诱发喷嚏。彤云诱发雷鸣。
闪电诱发喜热图王子的利剑。
酒,诱发我们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擞晃摇。
就着奶茶,我们吃肉。我们有坚固的牙床,犹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岩石,经地壳亿万年运动。
像地壳的运动一样自然,我们咀嚼,唇慢慢地合拢来。咀嚼着诗的原生质。
乳和泥土搅拌,放些生命的盐。阴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铜的壶经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诚得如翻阅经卷。于是梦中显现魔眼,闪烁着古老的神话。
喜热图藉爱的力量战胜了蟒梗(恶魔),还是恶魔的世界,谎言始终胜利?爱,因为醉酒而容颜苍白。
“喜热图……喜……热图……喜……热……图……”
大叔的四胡走调了。主人的舌头僵麻了。
过路的风尘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说那陈套的赞辞,请喝一碗奶茶润润喉,然后饮酒,然后吃肉……过路人呵,你是谁呢?盗马贼?歌手?逃犯?恋人?王爷的后裔还是神秘的商队和间谍?……那似乎并不重要。
是喜热图王子的马夫还是恶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来草原做客,你必须吃饱睡好。
只有额吉是清醒的。我临行,弯腰行礼表示感谢,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额。
黎明。额吉为我备马。
武汉七句
“长江”和“落木”这一对古典的词重叠在一起发出萧萧音响。
时代的狂飙,席卷硝烟笼罩在昨日长空。
是岁月,匆匆一瞥。多少山川人物多少历史说部。
黄鹤龟蛇,是城市的图腾么?吁!这些用旧的典故。
我空自惆怅,因访友未果而无目的地穿行——
长江大桥、码头、汉正街和东湖……咀嚼情愫。
猛抬头,江海关的时钟里藏着一句未写出的警示。
没有雾的重庆
我遇到没有雾的重庆。
嘉陵江像天空一样晴朗,那里停泊许多船只,但再没有梳单辫儿的船家姑娘。
临江的茶楼。一壶菊清,泡出了新秋凉绪。楼柱间,从“莫谈国是”到“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再到“千万不要忘记……”如今换挂了一个养着秀眼、一个养着画眉的鸟笼。
我虔敬地瞻仰那些时代精英叱咤风云。
从屈原开始,在舞台上的创造雷电。
但我还是喜欢街头的草台班子的川剧《变脸》。
唯有变,不断地变,却不知如何变,方得意外之趣。
我见观众中孩子们的眼里,惊喜多于恐惧。
那生活中的“七品芝麻官”演出喜剧抑或悲剧?
阑夜登上重庆城的制高点,数不尽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灯火和繁星浑然一体,包裹在缀满水晶珍珠的大氅里。
如果走下人间,穿过一条往昔的小街,便读到《六十年的变迁》。
在刚默数过的其中一盏灯光的吃食店堂坐下,要一碗抄手,一碗麻辣的担担面。
那一夜,我做了关于重庆的梦:
和汲水的巴人一起,我肩膀上也压了重量。埠岸的石阶,一级又一级,那么高;我登了一级又一级,腰酸腿疼,耳鸣眼花。抬头间,石阶却又无尽无休地向上延伸……船过万县码头,也有那么高的青石台阶。夜泊,拾级而登。未入县城,便被小贩包围。满街的藤椅、竹器……诚实的农民,在施行他们小小的狡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