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梅雨季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斑点或图案。空气里显得湿润。我心里转着一些古怪的念头。更多的时候有可能在虚构,我在虚构什么呢?我喜欢虚构,那是我更愿意进入的领地。虚构一两个人物,或者通过虚构来重写那些我认识的人。我经常这么做。但是这种时候,真实却像一杆枪上的准星一直瞄准着我的脑瓜。这有点像电影里的暗杀镜头,我始终处在一个十字叉的中心。这种状态反复出现。
云开始吸毒的时候大概正是这个季节。那是南方的一座城市,道路两旁长满高大的椰子树,天空高远大海辽阔。在我的朋友里面,他是唯一的吸毒者。身穿白色西服的云时常毒瘾发作。白色西服,他从内地去往南方时就已穿上了。那种颜色和款式,具有某种舞台效果。人群在火车上拥挤。学生,农民工,出差的销售人员,小偷和流窜犯全都混杂在一起。行李在人缝中被扯来扯去。火车里总是这样,混乱得让人心烦。咳嗽,高声喧哗。过道里永远挤着去倒茶或大小便的人。云吸烟,他的烟瘾在学校里就已经很大了。因为人多的缘故,他时常要把燃着的香烟举到头顶上去。他举着香烟,在人群稍微松动一下时,便赶紧拿下来饱吸一口。雪为此而取笑他,说你可真忙碌啊。没关系,云说,他又把香烟举到头顶,这种吸法更有味道。云那时对南方充满了憧憬和渴望,幻想着一去那里就能过上新生活。年轻人很容易产生这种幻想,幻想某一个圣地。出发前,云专门购买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雪说,又不是去表演,买白色西服干什么?你也太夸张了吧?云坚持要买,说我穿上白色西服就是另一个人了。他想变成另一个人。车上人多。云一直在不停地用手拉扯他身上的西服,并试图掸去上面的灰尘,或抹掉那些沾上去的污渍。但在下车时,那件西服还是变得污秽不堪,皱皱巴巴,而且在袖口上还被烧出了一只黑色的洞。那也许是云自己烧灼的吧?它被云披在身上。到了南方,云折腾了好几年,最终却陷入到吸毒的泥潭。他陷得很深。无论谁,只要吸上毒,大约也就没指望了。为了得到毒品,云逼着雪去卖淫。这种事,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雪,这个美丽而单薄的女子,最终还是依了云。因为雪害怕看到他那种痛苦的样子。毒瘾对一个人的摧残是那样可怕,雪无可逃避。至于往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雪卖淫挣钱供云吸毒。结局当然也就在这开始的时候注定了。这毫无疑问。
多年来,对于云和雪我一直提不起太大的兴致,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确实发生过。我平常对写作的想法是离真实越远越好。以我的经验来说,真实往往是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必须虚构一些另外的内容补充进去。我承认很多真实里面,都同时掺杂着虚假。
某一年夏天在武汉,云遇到了朋。朋是另一个人物。他此时已成了南方一家公司的老板,刚回家办妥离婚。他的妻子在内地的一座县城里,是某个单位里的出纳。他离完婚就来到武汉,这是他以前求学的地方。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又很纯情的女人。她小鸟依人似的挽着他的手。那样子就像是一对旅游结婚的伴侣。他们坐在一起喝酒。那是街道口附近一间小小的酒店。朋看上去情绪高涨,可能是刚离了婚的缘故。
酒喝了很多,朋的脸色在转红。红的底色里隐隐透着青,或绿。云观察着朋,从云很有限的经历来分析,云相信朋的身子很空虚。他脸颊松弛,有很重的纵欲痕迹。朋在酒席上高谈阔论。他抨击文人,显得异常激愤。那时候凡是下过海的文人,都会回过头来向文人开火。他们竭尽所能地讥讽并蔑视那些先前的同行。这成了一种时尚。世界变得真快。以前我们几乎都是诗人。而现在,大家都投奔南方而去。那座曾经偏僻和荒凉的孤岛,如今热得发烫。朋描述着岛上的盛况,人潮挤满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就连小酒馆里刷盘子的都有大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羞于提及自己写过诗,把写诗的经历巧妙地遮掩起来。你必须首先得活着,朋挥着手大声说。对,就给你这样一个环境。你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朋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女人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不时地瞟着云,目光里隐含着某种暗示。随后她的一只手试图从桌布下面插进云的裤裆。那是一张圆形饭桌,灰白色的桌布从四周纷披下来。食客们腰以下的部位都被掩藏在桌布里面。当时云穿着牛仔裤,她拉了几次也没能拉开上面的拉锁。她是朋的女人,这一点确凿无疑。她的脸上有一种温情的闲适和恍惚。桌布下面,就像是一个暗箱,丝毫也看不出她手上的动作。云在想,天啦,她是那样的耐心和有涵养。朋说着话,不知他对女人脸上不断出现的红晕做何感想?她的手并没有插进云的裤裆,只是在拉锁上面来回地抚弄着。这个女人,云和她共守着一个秘密。她的脸上,凝固着一片隐晦的不动声色。
女人很少吃东西,她一味地对着朋微笑。朋很可能注意到了她的期待,不时会停下话头,伸出手来刮一下她的鼻子。那是一只小巧高挺的鼻子。每刮一下,女人都会妩媚地往后缩一下身子。她还会咯咯咯地发出一串笑声。但她的手并没有停止动作,那只手依然覆盖在云的腹部下方。
这就是当时的场景。朋,云和女人围坐着一张小圆桌子。桌布厚重,有很好的坠性,就像是窗帘或舞台上的幕布。云和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部分时间都是朋在说话。他游说云到南方去。他是比云早好几届的学长。他还建议云放弃写诗。你们写的那些玩艺儿,他把云送给他的诗社油印诗刊拿在手上哗哗地抖动着,他把那上面刊登的东西一概称之为玩艺儿。它们,他说,嘿嘿。但是他并没有说下去。
云马上就要毕业了。这种时刻,诗社好几年以前的社长出现了。他就是朋。云作为现任社长坐在他身边。来吧!他说,毕业后毫不犹豫地到南方来。朋红着脸,他酒可能喝多了,但他的话语却说得铿锵有力。朋的女人这时对着云笑了一下。她的笑很配合朋,看上去很明媚。
好吧,晚上,云对雪说,我们也去南方吧。
去南方,为什么要去南方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这样,雪说,那我们去吧。去了就知道啦。
关于云和雪在大学里的事,可以追记很多。事实上校园里的事往往大同小异,云和雪又能怎样呢?云是诗人。那时候大学里有很多诗人,他们是九十年代的校园诗人。云也是。作为诗人,云常常需要体验苦难。云读过很多书,床头上堆满了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书籍。他逃课,整天躺在床上读那些他愿意读的书。后来他得出了结论。他说要想诗歌远离苍白,就必须体验苦难。他激动不已地告诉雪,没有苦难就没有诗歌。雪跟着云,她是诗社里的活跃分子。诗社里,在写诗之余,很多男女学生都在暗地里相互试探。只有云和雪是明目张胆的一对。但是云所向往的苦难到底是什么呢?它们在哪儿?如何去获取苦难?战争,瘟疫,或颠沛流离,这些东西离我们太远了,它们只是书上的文字。云低垂着头,随之又扬起来,嘴唇微微张开。你想想,他的一只手指着雪,为什么现在的爱情如此乏味?为什么?要是战争瘟疫或颠沛流离中的爱情又会怎样呢?你能明白吗?那种随时随地的生离死别。云的脸上闪着光亮,他在痛苦地沉思。雪喜欢他这样子,他的思维总是有异于常人。如果一个诗人处于那种状况,他会如何写诗?可是我们呢?我们太幸福了,这就是我们的特征。我们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我们没有苦难,就连“文革”,云说,也早已离我们远去。
诗社的活动在减少,作为社长,云经常缺席。他热衷于到校外去,去找那些乞丐和捡破烂的人,他要和他们交谈。在火车站附近,云见到了一些肮脏的乞丐和流浪儿童。他甚至还跟踪过一名儿童乞丐,他跟雪解释说,他想了解这些人是如何生活的?那是个男孩,男孩的脸上和双手满是污垢,但是那双眼睛一看就很机灵。他在人群里游荡,向每一个人伸手乞讨。他有时能得到一枚硬币,或一张小额纸钞。大部分时间里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对此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他没有羞耻心。中午,到了该吃饭的时间。男孩的脸上露出了某种焦虑,他不时会摸一摸自己的肚皮。后来,他走进了一家饺子馆。火车站附近,有很多这一类小吃店。男孩站在店里,他看到一些人坐在桌边吃着,另一些人端着装有水饺的盘子走动,想要找到一张空位子坐下来。男孩靠近一个女人,他试了几次,好像是要往她的盘子里吐痰。女人厌恶地皱着眉头。身边站着一名脏透了的男孩,他死盯住盘子,努着随时准备喷痰的嘴。他这样子让女人一下子失去了食欲,她一言不发地推开盘子走掉了。云告诉雪,你可以说男孩很下作,可是同时你也得承认,那是他的一种职业技能。他就是要让对方作呕,吃得不自在。一旦别人离开,他会风卷残云似的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他那种吃相真叫人目瞪口呆。男孩以相同的伎俩,吃下了差不多两盘饺子。云跟着他,并保持了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男孩乞讨了一整天,傍晚,他来到一条僻静的巷子口。那儿还有另一名残疾乞丐。残疾人四肢着地,仰面朝天在地上蹒跚着爬行。男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交给了地上的残疾人。云看到那人还在愤怒地呵斥,男孩垂手而立,就像是真做错了什么事。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着,终于又从裤衩里面摸出了一张纸钞。残疾人吼得更厉害了,他似乎还在威胁男孩。云看到那男孩因此而瑟瑟发抖。
云对诗歌的怀疑,大概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他说,对男孩,或者对那名邪恶而又铁石心肠的残疾人,对他们,诗歌还有用吗?
雪说,你不能这么说,那是另一回事。
他们唯一需要的是金钱。
云从此很少写诗,他被很多事情所困扰。云思索得很苦。为了成就做一个诗人的梦想,云甘愿亲身经受苦难。比如让他去火车站乞讨两天,他一定会愿意。我们这一代人,云说,很多人都在厌倦平淡,乏味是我们的敌人。云的脸很狂热,那是雪所痴迷的地方。雪注视着它,想要破解它所掩藏着的激情。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正午,校园里落满了雪,那是一个银白的世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云对雪说道,我这一生很可能注定会漂泊天涯。
那还是在他们非常热衷于诗歌的时期。漂泊,或许是他们心里所能想到的最有诗意的事情。雪的眼里饱含泪水,她把头倚在云的肩头,我要跟着你。雪说。
朋的出现,对云具有某种毁灭性的意义。他对云说,那个刚刚开发的岛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与内地完全不同。云同意朋的话:热血青年应该去哪里呢?就应该去那些有希望的地方。
现在云来到南方已有好几年了,他成了个瘾君子,雪暂时还被蒙在鼓里。这时,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仍然穿着那件白色西服,但已更为破旧。他那样子就像是香港电视剧里的一个小混混。雪在外面累了一天,她走进来时脸色很不好。这是一间窄小的出租房,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张席梦思垫子就放在地上,那便是他们的床。除了这张床,不再有其它的大件物品。几件衣服,和一些摞放在墙角的报纸杂志。窗外,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灯光。
他们坐在地上说了一会话。坐在地上,而不是床上。当时他们两人已有好长时间不怎么有说话的情绪,但还是说了一些。不怎么说话,是因为感觉到无话可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却要拼命地无话找话说。雪有一份工作,在一所私立学校教书。云嘲笑过她,但雪坚持下来了。他们坐着,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光线透进来,很随意地把影子涂在地上。
突然,云站起来,他从怀里抽出一支手枪。他命令雪也站起来。雪站了起来,就在他的对面。云用手枪对着她的头。窗外的光线照进来,照着云的半个脸,他的另半个脸则在黑暗里。雪在发抖。云凝然不动,轻声说道,把衣服脱下。
雪真的开始脱衣服,她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裤和胸罩。云冷漠地看着。
还脱么?雪抖抖索索地问。
脱,全脱光。
雪脱光了衣服,此时她全身赤裸着,站在屋子中央。她身材修长,两只饱满的乳房摇摇欲坠。
云大笑着,他掏出一支烟,扔到嘴上,用那支手枪啪一声点燃了,然后喷出一大口浓烟。
雪在呻吟,她说,云,我不会怀疑那是一支假枪。
可它不过是一只打火机。
你知道吗?我老是做这样相同的梦。你举着手枪对准我的头,命令我脱光衣服。你穿着白西服,手臂伸得直直的,你还逼着我从窗口跳下去。我没有告诉过你,云,可我老是做这样的梦,这些时从来就没间断过。我几乎每个夜里,都被这样的梦所纠缠。所以刚才,我以为那是真的。
云沉思着,好像雪所陈述的梦境,对他并不陌生。他说,我可以拿着这东西到街上去打劫吗?
这种事报纸上好像登载过。雪脸色苍白,你在想什么啊?
想什么?我又能想什么?云愤怒地把打火机扔到床上。像我这种人,你以为真的还能成为一名歹徒?让我告诉你吧,那不可能,我不够格。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胆量。我就连成为一名歹徒的可能也没有,这就是我。
有一天深夜,云和雪一起坐在海滩喝啤酒。他们一人握着一只啤酒罐,咕咕地喝着,云还吸着烟。夜深了,雪看到他嘴上有一只红红的烟头亮着。在灰暗的光线里,当它被吸着时就像一只女人的乳头。他们沉思默想着。
后来,雪对云说,听说他跳海死了。
是死了,云说,我在想这件事。
怎么就死了呢?
谁知道啊?
他们谈论的是报纸上的一条社会新闻。一位从内地来的大学生,好像也是文学青年。他在某一天自杀了。而他的自杀是个谜。
可能他再也撑不住了吧?
云来了以后,找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如意。他毫无疑问仍然是个诗人,但他以为不是。他想做个商人,一夜暴富的商人。他赌咒发誓,等他有了足够多的钱,一定还会再回来写诗。这是那时候很多文人共同的梦想,也是他们下海经商的借口。朋也一样,他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而云没有朋那么好的运气,他在岛上碰得头破血流。在那里,云亲眼目睹了很多奇迹。炒卖地皮和批文,疯狂的房地产。许多穷光蛋转眼间成了富豪。云看到了这些,他经历了岛上的泡沫时期。再过几年,这里将会有短暂的萧条,许多高楼大厦将沦为烂尾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可是哪怕在当时,云也什么都没得到,他始终穷困潦倒。为了达到暴富的目的,云甚至想到了诈骗。他那时已经不再有道德感,他愿意使用最下作的手段。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一些人在嘲笑云。他们讥讽云,说他窝囊,就连诈骗都搞得那么小儿科。在报纸上登个广告,搞什么全国性学生诗歌大奖赛,哄骗小孩子,能弄到几个参赛费?再说,这一套早就不灵了,没有几个傻瓜再愿意上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