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是在和朋商量,而是命令。她也知道朋很有可能会不听,所以她发出了威胁。朋试图说服母亲,他不想结婚。他还是个学生,刚刚大学毕业,怎么能结婚呢?当朋和母亲说话时,乡下姑娘桂兰就坐在母亲的床前,她一言不发。
而母亲,则带着临死者的执拗、乖张和暴戾,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不娶她,我是死不了的。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和决心。母亲真的一直和儿子耗着。对母亲而言,强制自己不要死去十分艰难而痛苦。她坚持了数天,朋觉得再不答应母亲实在是太不孝了。这对母亲也好,对朋也好,都是一种折磨。当朋终于点了点头,母亲才含笑而去。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忆及母亲临死时的那一抹笑,朋始终认为那是人世间最残暴的爱。
婚礼和葬礼在同一天举行。先举行婚礼,婚礼结束后,接着马上举行葬礼。朋在那一天哭得很厉害。他既是在哭他的母亲,也是在哭他自己的婚姻。这是一桩他永远都羞于启齿的婚姻。
朋的母亲之所以要促成这桩婚姻,谜底是由桂兰说给朋的。桂兰因为嫁给了朋而心满意足。她是村子里一个心肠很好的姑娘,在朋的母亲病重期间,她一直陪着母亲。她并没有想过别的,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房间很暗,窗上还挂着厚厚的布帘子。这是夏天。母亲在病中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桂兰在床边挨着她坐下,陪她说话。
而母亲说话很少,她经常昏迷。她好像同时能够看到两个世界。母亲有时也会想到她妈妈。她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但她处在谵妄状态。
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呼叫她的妈妈,而她同时还在深度昏迷中。她喃喃地叫着妈妈,手和脚则蠕动着。桂兰坐在床边,搂着母亲。迷乱中,母亲把头拱进了桂兰的怀中。又干又扁的嘴嘬住了她一只奶头。干瘦的手搭在另一只乳房上。
母亲吸吮着奶头,轻声呼唤着妈妈,竟安详地睡着了。
桂兰撩起上衣,轻抚着母亲枯白的头发,嘤嘤地哭了。
这就是桂兰说给朋听的原因。母亲临终前好像是想要回到婴儿期,而乡下姑娘桂兰却假扮成母亲的妈妈,抚慰过母亲。这秘密的一幕,再没有别人知道。朋的母亲在清醒的时候肯定感到过羞愧,并想到了如何回报。
云站着。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和热气,像两只黑洞。刚才他狠狠抽打了自己几十个耳刮子,那声音被四堵墙壁撞过来又撞过去,有如漩涡里的一只船,最后沉没了。云这才安静下来,安静之后眼睛便成了两只黑洞,里面有寒冷的风流出来。这张脸在雪的眼里因此有更绝望的魅力。雪慢腾腾地挪过来,把他的头搂着。雪认真地揩拭这张脸,脸和嘴角的一些白沫已经干在上面,揩拭不去。雪就用舌尖轻轻的去舐。雪舌尖上的体温一下一下地触动着云的脸,云在这一瞬间被融化了。
云跪着,把头使劲抵在雪的脚上。雪,云叫着。
雪苍白的脸上出现笑容。
我再也不了,云抽抽嗒嗒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雪把一只手按到他的头上,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雪真是这么想的,她把云当成了一个孩子。她总是在纵容他。
他们紧紧地搂着,像是一起滚下了悬崖,耳边涌动着呼呼的风声和飞翔的小鸟。云的眼里渗出一滴一滴鲜血。鲜血滴落在他的白色西服上,留下几块深色斑点。
云陷入到阴冷的怪圈之中。这个怪圈像因果循环的轮子在他的头顶呼呼旋转。云随时都可以看见这只轮子旋转时闪亮的弧线。风声像一些尖锐的碎玻璃在云的耳膜上跳来跳去。云被罩在这只轮子里,它像白昼和黑夜一样恒久地旋转着。
在云清醒时,这种时候已越来越少,他自责,哭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向雪证明他一定能恢复,并发誓从罪恶中超拔出来。他满腔仇恨。愤怒使他像个真正的诗人,他凝聚着力量,猛然向墙壁撞去。
而当毒瘾发作的时候,云又从高高的空中落下,坠入那片污烂的泥淖。雪也无法阻拦他。没有钱,云,他甚至会支使雪去卖淫,去换取那些白色粉末。这时候的云,像一尾岸上的鱼。他扭动着。阳光像无数的白色长针,迅速穿透他的眼睛。不可思议的是,雪居然会听从他。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呢?雪过上这样堕落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因为云的胁迫,或者说云根本就没逼过她。她是自愿的。她好像一直有个信念,她认为云会戒掉的,云一定行。现在只是一个过程,云必须经历它。雪也一样,她要陪着他。既然云已经污秽不堪,她也不能独自清洁。
像鬼魂一样,雪的想法是既不能阻止他,还不如就和他一起沉沦。这样子,也许还能稍稍减轻一些痛苦,这痛苦便是看着他一个人无止境地沉下去。
这种环环相扣的循环构成了云的日子,也构成了雪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像一只铁锅和一柄铲子把云和雪煎熬得翻来覆去。
雪无怨无悔地做着她的事。有时,在云痛苦自责的时候雪也会反过来安慰他,雪会说,其实,我和那些嫖客在一起挺快乐的。
这句话像鞭子,抽得云皮开肉绽。
但云从不殴打雪。雪说,我真愿意被你打上一顿,也许被你打才能使我恢复疼痛的感觉。她骄傲地说道,那些嫖客,他们从来都没有使我疼痛过。
朋结了婚,他对此毫不张扬。他那时住在内地的一个中等城市里,还在一家地级报社做编辑。他通过关系把桂兰安排在下面县里的某一个单位,桂兰在那儿做出纳。桂兰过得很愉快,她的梦想是能有机会调到朋的身边来。但是朋不一样,朋过得非常苦闷,他希望能尽快摆脱桂兰。有一天朋对桂兰说,他想到南方去闯一闯,去南方。
桂兰没有阻拦,她说去吧,听说那边机会多。
朋就去了。两年后,朋又回来了。他在家里住了一夜,温柔地抱着桂兰。他把一叠钱塞到她手里,很严肃地对她说,我在那边弄了些钱,公安局可能要查我。
桂兰怔住了,吓得双手直抖。她差点把手上的钱给扔了,这钱有问题吗?
朋看着她,要是让公安局给抄了家,我们就全完了。朋又说。
那怎么办?桂兰几乎要哭出来。
朋把桂兰按在床沿坐下来,一只手温柔地揽在她肩上,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朋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俩去办一个假离婚手续。当然,你要知道这是假的,我怎么会跟你离婚呢?这手续是给外人看的。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那边由我一个人顶着。就算是办了我,这些钱也不会有一点损失。再说,也许能躲过去呢,等风声过了,我们马上再办个复婚手续。
朋运用了一点小小的计谋,就把桂兰给打发了。这种骗术并不高明,可是对桂兰有效。桂兰丝毫也不曾猜疑过他。那次和朋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住在宾馆里,等待着朋的好消息。然后他们一起到了武汉。在武汉,朋遇到了云。云那时候意气风发,还是一个目空一切的校园诗人。朋很看重云,他说看到云就像看到过去时的自己。他们在一起喝酒,那是一家闷热的小酒馆。在他们中间,坐着朋的女人。
酒喝到正酣,朋对云说,你这样的人适合到外面去闯一闯。听我的,去南方吧。
云去了南方,但他并没有步朋的后尘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或企业家。相反,他成了一个吸毒者。朋对此很痛心,他来看过一次云。他说他希望云能戒毒,如果云愿意,他可以帮助他。云再一次拒绝了他,雪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他们还一同取笑朋,说他是个伪君子,过着虚伪的生活。与其像他这样活着,云说倒不如他们自己的选择更真实一些。朋的脸色很差,健康状况一直是朋最隐秘的内心恐惧,他担心自己会活不长久。但朋不会流露出来,他认真地听着云和雪对他的指责。临走时,朋的随从送给他们一本诗集,那是他刚刚在香港出版的。
诗集印制得很精美。扉页上是朋的照片,个人简介上有一长串响亮的头衔。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云说,现在像他这样的诗人太多了。
那么,雪说,你还写诗吗?
云哈哈大笑,你说呢?
云说过多次想要戒毒,他可能真的这样想过,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但结局还是来临了,结局就在那开始里。梅雨季节,我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回忆并虚构某些往事,于是云和雪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件事来得太晚了。云的生命已经衰竭。雪搂着他,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看到了他的生命,已坠到西边的天际。那里有一片血一样的夕阳跳了几下,慢慢敛去光辉。暗影迷迷蒙蒙像水,像雾升腾着,另一个世界悄然来临。雪轻轻摇着云。
太阳落山了。云说。
太阳落山了,我们可以把灯点亮。雪说。
落山了。
灯呢?
我听到了一片钟声。云说。
钟声。
钟声。
云微笑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雪摇着云。她知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钟声像一块块冰,又白又亮。
我爱你!雪猛烈地摇晃着云,大声叫着。
你听见了吗?你明白吗?我爱你!云。雪痛哭起来。
冰化了,钟声也停了。
云因吸食过量毒品,而死在雪的怀里。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
当雪重新出现的时候,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阳光使雪睁不开眼睛。她苍白的脸带着隆冬的气息。有一辆汽车开过,雪对着汽车笑了一下。汽车从她身边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
雪为云清理遗物。有一些散乱的诗稿和零碎的只言片语。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那是我10岁时的一个黄昏。和我相依为命的女人将离我而去,她将死去。她确实就死在那个黄昏。树叶像雨一样落下。地上很快铺满厚厚一层。除此之外,我没有记住任何与景物有关的东西。树叶像雨一样落了一阵就停息了。她就在那时候死去。临死时,她拿出一件东西送给我。说有了这东西,你爹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然后,她死了。这个和我相依为命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这件信物我也丢失了。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什么。
雪陷入沉思。她不太清楚这些文字是云的又一段虚构,抑或是他生命的真实记录?雪猛然发现,她并不了解云的身世。在云活着时,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哪怕是一个她那样爱着的人,他的一生,她又了解多少呢?况且,从今以后,有关云的一切,很可能只是雪一个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