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旺正在翻越白龙山。白龙山是座小山包,山上林木茂密。要在以前,周兴旺走这样的山路不费吹灰之力。可现在,他年纪大了,心脏还有毛病。他兜里备有救心丸,手掌里还随时攥着一粒,想着突然间患病了,能马上塞进嘴里,用唾沫给咽下去。周兴旺攥着救心丸,走得气喘吁吁。那些藤子和枝条不时地扯着他的衣袖和裤腿,他为此不得不停下一会儿,费力地用手把它们撕扯开去。
本来山脚下有现成的一条机耕路,直通新镇。可是周兴旺不能走那条路。人们去新镇赶集,都从那儿走。早就没人再走白龙山上的这条老路,这些年封山育林,越来越密实的林子把老路给遮蔽掉了。周兴旺想要是年轻,他可以拿一把镰刀边走边开道。挥舞着镰刀,嚓嚓嚓,一些挡道的枝条纷纷掉落,碴口上冒出白色或黄铜色的浆汁。尽管还是走得吃力,这些想象中的景象,略微减轻了些他的愤恨。
眼下正是割谷季节,谷子都熟了。白龙村的田野里一片金黄。若是走在田埂上,温热的风拂过脸庞,直让人兴奋莫名。得把它们都收回来,这些谷子。没人会怀疑,它们的颜色和形状都接近于金子。谷子好啊,可是人们心里却很焦急,乡下不再有强劳力。中青年人大都去了外地,打工这种说法已在乡下流行了好多年。他们在城市和异地干活,既不是城里人又不是乡下人。他们是一个流动和迁徙的族群。没有劳力,花再多钱也请不来。每一年的收割都让人愁断肠。可是,不能让谷子都烂在地里。电视里的预报说,还有五六天的晴好天气,之后将会是连阴雨。得抢在这几天把谷子收起来。
村长,这可怎么办啊?吴富贵老人握着镰刀,忧心忡忡地望着周兴旺。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些人,刘老栓、王光福、冯大银、李道海、马大华。还有几个人,一眼看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老人。
他们的脸上蒙着一层晦气,怎么了?收成好你们也着急?
能不着急吗?连阴雨一下来,弄不好谷子就会在地里烂成泥。
都别急,你们尽管放心吧。周兴旺说,河南来的联合收割机马上就到我们村了,那些个铁家伙,厉害着呢。它们到地里突突突地转上一圈,立马稻草是稻草,谷子是谷子。
人们也正是为这事来问村长。听说河南来的收割机五天前就来了,他们已帮着收了好几个村子,会不会来白龙村呢?
会来的,会来的,我跟他们联系过。他们出门在外也是为了赚钱嘛,割谁不是割?一亩地六十块。
六十块?那也比请人强。就盼着他们来啊,这谷子愁得人,真是!
看着他们急,周兴旺美滋滋的。老东西们,让他们急吧,他心里有数,那些个收割机他见过。白龙村的这些地,要不了多久就能全都收上来。收成好怕什么呢?不比往年,有河南的收割机了,他们来了一个车队呢。
事倒是好事,有人说,可是也有麻烦。从别的村子不断传出消息,说收割机后面总跟着一帮小混混。各个村子都被划定了地盘,由不同的小混混管着。他们要收保护费,对割掉的每棵谷子强行收款。狠人呢,还动不动就砍人。先割谁家,再割谁,也由他们说了算,他们在维持秩序呢。
听说了,就跟香港电影一样,街头打手。
乡里以前没这种事,都是从城里传下来的。
真遇上,到时候就黑天了。
没人管吗?
谁管?他们一弄到钱马上就没影了,上哪儿追去?
说了一通,都等着周兴旺拿主意。村子里大小事,都由他定夺,只要他有主意了,大伙儿就能安心。周兴旺也听说过,知道他们心里惶恐,可他不在乎,青天白日的,真还翻天了不成?我偏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他们?白龙村不怕,我要治不了他们还有政府呢。他还往上挺了挺腰板,心想我不能让这腰塌下去。
周兴旺当过兵,是退伍军人,在很久以前,这可是很光荣的事情。他脾气火爆,在村里也得罪过好多人。都老村长了,干了几十年。干久了就会讨人嫌,打前年起他就不想干,连年跟镇上说,可因为找不着接手的人,一直没退。如今要在村里选上一个合适的村长,已不那么容易,没人。到年底,他说什么也不会再干了。我有病,他说。
镇上的干部安慰他,说年纪大了,谁没点三病两痛?
可心脏病不像别的,周兴旺说,人说没就没。
镇里没办法,答应他年底再换。现在周兴旺在这儿说,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我要表个态,只要我做一天村长,小混混就别想来白龙村捣乱。
退伍军人周兴旺咽了口唾沫,他看到周围少数几个人的眼里含着些怜悯。他们不相信呢,乡下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村长算什么?哼!我倒要让他们瞧瞧。
林子里闷热,周兴旺敞着衣领,身上也还是汗水淋淋。他在想以前的事,在部队,或是在村里,他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啊。说一不二,只要是他要做的,没人能阻拦。他因此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村长嘛,许多事都是听镇上的吩咐才做的,好或坏要到后来才能弄明白。树和树枝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白龙村的谷子。只能闭着眼睛想它们的模样,它们一棵棵举着饱满的稻穗,就像火苗。一想到它们,周兴旺的心就变得柔软,已经有好多年没见着这么好的收成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河南的收割机群就轰隆隆地到了。但他们进不来,一到村口就被一伙人拦下了。那伙人打头的是小虎,叫虎哥,手下清一色的蛮横少年,一看就是在外面混的,个个手中一把长长的片刀。路上有两人分立两边牵着一根绳子,拦着路。那绳子象征性地算是“路障”,有“禁止通行”的意思。河南人走南闯北见过多种世面,对这阵势也是心知肚明。他们顺溜停下收割机,热情地给虎哥兄弟发烟。几个少年用刀背一个劲猛敲收割机机身,梆梆梆像敲钟样发出脆响。
别敲了,别敲了,河南人说,我们是生意人,你们也是做生意,那家伙敲坏了,生意还做不做?
你放心,虎哥说,敲不坏。那东西要是不敲,人来得齐吗?
差不多有十多台收割机,它们排在路上有很长的队列,都是些大铁家伙,有点像是解放军来搞“演习”。那些河南人,他们懒散地聚在一起,在路边休息。有几个人可能很累,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能听到粗鲁的鼾声。
他们也有领头人,是个粗黑的河南汉子。虎哥在和他交涉。我们别的不管,河南人说,每亩地收六十块钱。这和他们村长说好了。你们要加多少是你们的事,跟我们无关,只要乡亲们同意就行。这办法和别的地方一样。
虎哥说,我们一亩加二十。
二十?你好黑啊虎哥。河南人说,别的地方有加十块,也有加十五,还没见着加二十呢。
虎哥的眼里射出一道凶光,你不是说别的事不管吗?
哦,对了,不管。你放心吧虎哥。
听见敲收割机的声音,村里的乡亲们几乎全都来了。也没多少人,要除掉孩子们,他们上学去了。大家站在一起,很散乱地聚拢着,都是些老人,脸上沉默而疲惫。应该每家每户都有人,他们是地里那些谷子的主人。
周小虎是周兴旺的儿子,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在白龙村看着他长大。听说在外面瞎混,没想到杀回老家来了。有这样的人吗?黑心烂肝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两堆人像两个阵营界限分明,对峙着,一方是乡亲,另一方是虎哥他们。河南人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虎哥站出来,谦卑地对着乡亲们抱了抱拳。嘿嘿,多半是长辈,各位见谅了,没办法,小虎带着兄弟们也是为了讨生活。我们成立了护粮队,每亩地呢,也不多收,只收二十块钱保护费。各位放心,有我们保护,大家的谷子一定会一粒不少地收回来。
没有人接话,乡亲们都木着,呆着。在面临危险的时候,或者在听训话的时候,他们往往都是这样。老百姓的表情。他们都听说过这种事,也知道这种事早晚会来。但他们无法理解,来的人居然是周小虎。
这可是你老家啊,有人说。
是老家。虎哥说,老家人可要多支持啊。你们要想开点,护粮队又不止我小虎一个。就像是生意嘛,你们不和我做,也还是会有别人找你们做。
真是想不到。
我刚才说的,有不同意的吗?或者不太明白需要解释一下?虎哥和蔼地小声问道。
说得好听,保护费?不就是城里的黑社会嘛。王光福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让虎哥听见了,虎哥的耳朵尖着呢。
黑皮,虎哥指着一个小哥说,你给他解释一下黑社会。
握着片刀的十几个人,总有人在动弹,有人在摇晃脑袋。他们站的地方,和乡亲们站的地方,像是用看不见的线给圈定了。对峙的中间有块空地。
名叫黑皮的人一步三摇地站到中间来。他光着膀子,上面的肉鼓鼓的。黑皮用片刀在膀子上轻巧地画了个大十字叉。血涌出来,一个大红叉,血还在涌。第二个人站过来,嘴上叼着支刚点燃的烟卷。他取下烟,把燃着的烟头摁灭在黑皮的鼻头上。哧一下灭了。他剥去烟纸,把烟丝散在掌上。接着出来的是第三个人,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他们把烟丝和灰土混在一起,搓揉着,然后像抹墙泥一样糊在黑皮的红叉上。血一下子被止住了,不再涌。那些糊上去的东西和黑皮的肤色一样。看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白了吗?虎哥笑眯眯地看着王光福。
三个人猛地蹿过去,王光福被拖出来了。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他,黑皮用片刀背在他脸上比划着,要不再解释一下?
这时,一个老女人哭着说,王光福你一生吃过的苦头还少吗?没记性啊你,还老出头,你出什么头啊?
明白了,王光福说,不就是交钱吗?交吧,农民总归是要交钱的。
那就好,虎哥拍了拍自个的脸颊。这动作像是指令,他们放了王光福。王光福踉踉跄跄地差一点晕倒。
周兴旺来晚了些。村里人以为他是故意的,就像他知道这些事,知道来的是他儿子。其实冤枉他了,他确实睡过头了。本来今天要来收割机,这事也是他在烟灯村就跟河南人谈好了。割完烟灯村就割白龙村,所以今天准来。敲机器的声音把他也吵醒了,他想让别人家先割,就又在床上赖了会。后来人声好像都集中到了村口,还有一种奇怪的安静。周兴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才穿着凉拖鞋出了门。
一眼看到周小虎,让周兴旺气得差点吐血。他看到了一群拖着片刀的人。隐约担心过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叫买路钱也好,保护费也好,业务费也好。总之就是一个意思,黑社会打劫嘛。这种事以前大都在城里,是什么时候转到乡下来的?其他地方也有过。他们好像就附着在这群收割机车队上,走到哪跟到哪。当然他们也分地盘,听说小混混们为争地盘能相互血拼。没想到这些传说中的匪徒竟然到了白龙村,周兴旺更愿意叫他们土匪。妈的,土匪。而且,更让他没想到,首领居然是自个的儿子。
周小虎几年没回家,在外面混。对他的事,周兴旺时有耳闻。他混过好些个地方,结过婚,但妻子跟人跑了。后来就听说混到黑道上去了。现在倒好,竟敢带着人回到家里闹腾。丢人现眼,他怎么不死在外面?他是我生的吗?当初怎么就没一把掐死扔到山沟去?看他那样子,妈的跟死猪一样。这种事也能做吗?要是有杆枪,周兴旺一准向儿子开火。
父子俩在这种地方见面,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周兴旺而言,他的眼色里充满怨毒。虎哥要好一些,他平静地看着父亲。
但是村民们看不出来,他们以为父子俩交换的眼色是默契,是在对暗号。以为他们早就商量过了,肯定有预谋,在合伙着坑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