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齐兵的人叫黄欢欢，这年19岁，赵家庄村东边4里的邻村人，自幼父母双亡，由伯父收养。这小子生性顽劣，厌恶读书，好逸恶劳，13岁辍学后，其伯父想让他帮着干点农活，他便以使用童工违法之名抗拒。其伯父无奈，只好听之任之，由着他出去胡混了。他辍学之后，就迷恋上了网吧，昼夜到县城上网，曾创下了8昼夜不出网吧的最长时间记录。他也知道伯父、伯母来钱不易，轻易不向他们伸手要钱，没钱了就打几天零工或小偷小摸地弄一点，接着再去上网。黄欢欢在社会上混迹了6年，对于男欢女爱不学自通，两个月前竟然与一个年长自己11岁的少妇勾搭成奸了。年关来临之际，他想弄些钱，一报少妇爱恋之情，二报伯父、伯母养育之恩，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张二胖身上。两天前，他到老张饭店踩点，意外地遇到了齐家大请客，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了齐家。这天中午，他以到老张饭店混饭吃的名义去打探消息，得知齐家在大选败北后，大喜过望。他认为，齐家折腾了几天，全家人身心疲惫已到极点，警惕性必定荡然无存，正是自己下手的最佳时机，便溜达着前来踩点了。因为是邻村，所以他对齐家的住处比较熟悉。他散步似的先到东边的齐名二层小楼下听听，不见动静，接着来到了齐志魁的小院外看看，没有发现异常，最后来到西边的齐兵楼下，惊喜地听到了他们父子3人的争吵。他想，齐兵既然答应齐名明天就给他20万元，那么现在就应该去银行取款，不去就证明家里现在就有这笔巨款。于是，他像个无事闲人一般在齐家前后溜达起来了，目光也在齐兵家门口打转。半小时后，他不见齐兵出门取款，就绕至其家后边观望，一眼就看上了他家设在一楼的钢筋防盗网，看看四周无人，便悄悄地攀网上去，偷眼观看屋内，看到了齐兵独自喝闷酒，自己的主意也打定了。他觉得齐兵的20万元就在家里，齐兵自斟自饮、长吁短叹、心情恶劣，其结果必然是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盗其巨款当在夜半更深之际为佳。想到这里，他又手攀防盗网，悄然而下，返到县城找情人取乐去了。
齐兵对窗外之事全然不觉，只想借酒浇愁，却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越喝越生气，越生气越喝，不知不觉地喝下了两瓶白酒，拿出第三瓶白酒时因手颤抖的厉害，竟然没有打开，索性连灯也不熄，手握酒瓶倒于沙发之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至半夜2时左右，因屋中没有暖气，他被冻醒了，睁开眼想找条毛毯盖，下意识地向窗口瞥了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他眨眨眼仔细观看，清晰地看到了撬窗户的黄欢欢，几天来的怒火一下子升腾到了脑瓜顶上，心里说着“屎壳郎也咬俺这背时人”，扬手把手中的酒瓶砸向了黄欢欢。他在部队里是侦察兵，靠着军事技能过硬入的党，这随手一甩就准确地砸中了黄欢欢脸上。
黄欢欢骤然受伤，疼痛地大喊一声“哎呀”，松手摔到了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想仓皇逃窜，却因崴了脚脖子，难以挪动身子，只好慢慢地向前爬行逃跑。
按说，事已至此，齐兵应该遵循穷寇莫追的古训，见好就收了。可是，他和别人不同，头脑中也有“老吃亏”的观念存在，这几天真吃亏让他胸中憋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再加上酒精发作，血气上涌，使他再也吃不得一点亏了。他决计在这只跳到脚面上的癞蛤蟆身上发泄一番，拿起沙发边上预防盗贼的垒球棒子，冲出楼门，寻找盗贼。
黄欢欢虽然在地面上爬行逃跑，但是难以躲过侦察兵的眼睛，很快就被齐兵发现追上了。他一看这凶神恶煞般地齐兵，慌乱地爬起来，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哭求：“饶命！饶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保你天天发财，年年高升……”
“俺饶你的命，谁饶俺的命？什么发财高升？老子正倒霉哩，年根底下又遇到你们这些也想咬人的屎壳郎、跳到脚面上的癞蛤蟆，来年还想有什么好运气？只有灭一灭你们带来的晦气才能逢凶化吉。”齐兵快速地倾吐着心中的郁闷之气。他觉得黄欢欢的求饶话是在讽刺自己，黄欢欢来偷盗是给自己增添晦气，只有杀一杀他的邪气才能带来好运。他越说越快，越倾吐越愤怒，终于在话语将尽之际，扬起了手中的垒球棒子，直击他的屁股。
黄欢欢只觉得屁股上一疼，“哎哟”一声趴下了，眼看着齐兵又举起了垒球棒，觉得性命难保，活命的本能使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咬着牙奋力一跳，纵身扑向了齐兵。
齐兵根本没有把黄欢欢这等小毛贼放在眼里，对已成落水狗的黄欢欢毫无戒心，却不料狗急跳墙，最终被他咬了一口。他在黄欢欢纵身跳起的刹那间，感到心头一疼，惨叫了一声“哎呀”倒下了，两手还紧握着垒球棒。
7
数九寒天，昼短夜长。
刚到下午7时30分，齐志魁乘坐着县城发向省城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到达赵家庄村口时。天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
齐志魁拖着仿佛灌了铅一般的两腿，艰难地下了汽车，刚走出几十步，就走不动了。这不是由于年老体弱，而是这几天的劳累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最为劳累的却是这一天一夜。
昨天的竞选失败，让他苦闷地彻夜难眠。他在炕上辗转反侧之时，听到了黄欢欢遭到攻击落地的惨叫声，感到事情不妙，急忙穿衣服出门。他匆匆忙忙地找到齐兵时，只见齐兵呈大字型仰倒在地面上，胸前横放着一根垒球棒，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匕首，鲜血还在顺着匕首把柄向外喷涌。黄欢欢则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赖皮狗一般，呻吟着向远处爬行。
他一看现场情形，就猜到这里发生过搏斗，齐兵显然没救了，黄欢欢还想逃命。他真想拿过儿子胸前的垒球棒，对准黄欢欢的脑瓜补上一下，刚刚迈出两步就站住了。他想到了保护现场，也还想救回齐兵来，急忙掏出手机来，先拨120，后拨110，接着就分别给大儿媳、大孙女、二儿子、闺女、闺女女婿打电话。
刚把电话打完，110警车和120救护车就先后赶到了。
警察先抓捕了黄欢欢，然后向医护人员询问齐兵的伤情。
“匕首刺中了心脏，早死了。”一个医生说。
“既然这样，你们就把他拉走吧。”为首的警官手指黄欢欢说。
为首的医护人员默默地点点头，指挥着部下们把黄欢欢抬上了救护车。
警官们没等救护车开走，就开始取证了，照相、采取脚印……
齐志魁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等待着孩子们到来，许久才看到了李胜利和齐名夫妇的身影。
李胜利一见齐志魁就问：“爹，出了什么事？”
齐志魁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装殓你哥，准备办丧事吧。”
“俺们合适不合适？”李胜利反问。他所问的问题是有道理的。这一带的人办丧事是有讲究的，叫做：“白事到，红事叫。”其意思是：白事即丧事不用人请，乡亲们得知后就要考虑到死者家人正在痛苦之中，主动过去帮助死者家人办理丧事，不要家人出面料理丧事，只管痛哭就是了。如果没人出面帮忙，证明死者一家人缘不好，挽救的办法是由死者的后辈去磕头请人，再请不上人帮忙，就证明其人其家的人缘太差了。办理丧事还有一个讲究，死者一般停尸3、5、7天，等候乡亲朋友吊唁，无人吊唁，也证明其人其家人缘不好，不如早早埋葬。因此，这一带有个古老的童谣告诫人们要多行善事，广交善缘，其内容是：“活该活该真活该，家里死人没人抬，人生一世不行善，前晌死了后晌埋。”如果再说“红事叫”就简单了，那就是家里办红事请客的意思，你不请人家，就会让人家觉得你瞧不起人家，人家也不会厚着脸皮喝你家的喜酒。
“等俺孙子回来，叫他姐姐带着他先给赵英山磕头去。”齐志魁听出了李胜利的弦外之音，明白自家人缘不好，不会有人不请自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请德高望重的赵英山出面招呼人帮忙。这个磕头的人必须由死者儿子前去，而且是逢人就磕头，这叫孝子头。人们一看见有人在平日里给自己磕头，就知道这人家里死人了。
“爹！”齐名哭丧着脸过来说，“俺哥死了，俺的20万找谁要？”
“滚！”齐志魁气得脱下鞋来，吼叫着砸向齐名，“跟你哥去，找他要。”
“俺可亏大发……”
“这是说这事的时候？”齐名媳妇瞪了丈夫一眼，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别在这时候招惹他，还有他的遗产哩。”
正在这时，带头的警官过来问：“你们谁是齐志魁？”
齐志魁站起来说：“我是！”
“齐兵的父亲？”
“是的。”
“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公安局吧。”警官说完，招手叫过了警车。
“俺家小子尸首还没凉……”
“知道！”警官拉开车门说，“有些事给你说说，天黑之前，准让你回来。”
“噢？我去！”
齐志魁上车后，被拉到了县公安局，在一间办公室里等了半天，在下午才看到了让他上车的警官。
等候期间，他吃了一个警察送来的一份盒饭，接到了3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李胜利打来的，告诉他：赵英山一出面，招来了十几个乡亲帮忙处理丧事，请他放心。
第二个电话是齐兵的大闺女齐娇娇打来的，意思是：很想念他，希望他早一点回家。
第三个电话是齐名打来的：“爹，俺大嫂不像话，一回家就把俺哥的存钱卡全拿了，俺别想拿回……”
齐志魁没等他说完，就愤愤地关掉了手机。
带头去的警官和一个前往赵家庄勘察现场的警官依照程序询问过齐志魁后，给他详细地介绍了案情。接下来，带头警官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取证结果，你们得交一些钱啦。”
“为什么？”齐志魁一听就急了，发出一大串问号，“俺家小子都死了，还得交钱？交给谁？做什么用？”
“不要着急！”警官微笑着说，“你先听我说，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请律师询问，也可以到法院申诉。我们说的话，是根据法律来说的，对不对还是依法院判决书为准。你说行不行啊？”
“行！你说吧！”
“好！我说啦！”警官点点头说，“基本案情已经给你说过了。犯罪嫌疑人黄欢欢在撬你家齐兵窗户时，挨了齐兵一瓶酒砸，这叫罪有应得，齐兵属于正当防卫，没有错误。齐兵在这时候应该做的是打110报警，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追上了崴了脚的黄欢欢，用垒球棒殴打黄欢欢，致使黄欢欢两个股骨头骨折。这就不算正当防卫了，而是改变成了故意伤害罪，故意伤害罪除了负刑事责任外，还有附带民事责任，就是要给人家治伤和管人家的生活。这种事很容易理解，齐兵不是警察，就是警察也不能打人呀。至于黄欢欢，虽然犯有盗窃罪，或者说犯罪未遂，都是不能由人随便打的，在齐兵殴打他时，他有防卫的权利，但是无权杀人。他刺杀死齐兵，属于防卫过当，没有故意杀人的目的。他要承担盗窃、防卫过当两项罪责。你家齐兵已经死了，就不追究刑事责任了，但是必须承担民事责任，要拿钱出来，先给黄欢欢治病疗伤。你明白了没有？”
齐志魁听罢仰天长叹道：“我那杀人的天啊，这叫什么事呀？请客送礼想当官，到头来失财丢人害了儿的命，还要赔人家钱财，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放，怎么活呀？”
“你的情况，我们多少了解一点儿。你不理解，可以聘请律师询问。你要是理解了，5天后先送8万块钱来。”
“这么多？”
“先拿这么多，具体数目由法院判决后再说。两个股骨头骨折，都得换成人工材料做的，恐怕不止这个数呢。”
“行！俺走了！”
齐志魁虽然答应了，但是并不认可这话，从县公安局出来后，又找到一个律师事务所进行了咨询，得到的答复与警官的话完全一致，这才赶上最后一班车回来了。
现在，他来到了村口，面对着养育了自己一生的村庄，却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向前迈进一步，喘息着走到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背靠老树坐到了人们夏日里歇凉时搬来的一摞子砖上抽烟，回忆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件，思索着今后的出路。
他首先想到了竞选的失败，觉得今后没脸见人，亏得太厉害了。
随后，他又想到了齐兵之死，心情更加沉重，人死了不算，听律师说起码还得赔偿黄欢欢10万块以上，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哩？
接着，他又想到了齐名耍赖索债，心里更乱了：这小子认钱不认人，不仅要逼迫他嫂子孤儿寡母还债，而且还盼着老爹早死以便独霸老爹遗产……
“老天爷呀！俺到底犯了什么罪，你叫俺在外边不能做人，在家里养了这么个白眼狼，还平白无故地要拿出这些钱……”
齐志魁回忆着，思考着，寻找着，选择着……
齐志魁在老树下思考到深夜，实在找不出将来的出路在那里，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他掏出了关闭了半天的手机打开，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大孙女齐娇娇的手机：“娇娇，俺是爷爷，你的手机能不能录音？”
“能呀！爷爷，你在哪儿哩？”齐娇娇带着哭音问。
“俺在县城大宾馆里住着哩。你把录音打开，爷爷有几句话说给你，千万录上音，不能毁掉呀。”齐志魁流着眼泪，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把话说得流畅一些。
“俺录上了，你快说吧！”
“行！”齐志魁点点头说，“俺叫齐志魁，赵家庄村人，今年76岁了，身体不赖。为防止身子有个三长两短，俺提前安排一下个人财产。俺的大小子死了，留下孤儿寡母不容易生活，俺决定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老伴儿跟着大孙女齐娇娇生活，俺们的房子、存款和一切财产由大孙女齐娇娇继承，别人不得干涉。二小子齐名不得抢占俺和老伴儿的东西，还得按月交给齐娇娇500块钱，叫俺老伴儿花费。完了，就这些吧。”
“爷爷，你说的都是什么呀？”齐娇娇哭喊着。
“正经话！好生保存录音，俺明日个回家，你就知道啦。”
“你在哪儿哩？哪个宾馆呀？”齐娇娇再次哭喊。
齐志魁关掉手机，拿出最后一支烟点燃，猛吸了几口后，脱下羊羔皮袄和里边的衬衣，然后再穿上皮袄，把衬衣撕成两片又结成了一个长条，甩到了一个树杈上，又打了一个结，使破衬衣形成了圆形，留恋地看了古冶村一眼，站到了砖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