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张慧仪又突然出现了。而且出现在不为人知的郊外的一个住处之中——那是朋友过剩的住宅,好心借给卞司成使用的,且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之中。只有极少的几位至交才知道。也不知她找到这几位当中的哪一位,施尽浑身解数终于挖出了卞司成这个住址。女孩子总是有这种本事的,只可怜那位至友会把她当作卞司成生活中怎样一个角色?
同谋?!
这个可怕的字眼一度袭上卞司成的心头,在这位张慧仪走掉之后。卞司成的安宁已经不再,它本就很脆弱。的确,这是个远避尘寰的所在。首先,这小楼里还没有安上电话,如今,烦扰人不过的首先是电话。当然卞司成也没BP机或大哥大,不然,电波就足以把你缠得紧紧的。同时,这里离城市有相当距离,没有专线车,要出去也得走上半个小时的路。再其次,附近也没几家人,独门独出,只有一条小路可通。平日不大为人注意。卞司成也不是什么新闻人物,偶尔在电视中亮过相也未必有人认出,这里傍山临水、林木青葱,鸟语花香,对于城市,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至交们要找来,也非得下决心不可,没大事决不会来,事实上他隐居了相当一些日子,他们当中一个也没来过。张慧仪却来了。而且来得轻轻巧巧——一部小车,可以走上小路,一直开到小院当中。开车的,居然是那位肇事的拖拉机手。这更让卞司成感到意外。在阳台上默想的卞司成,一见到她,心里就一沉:“她来干什么?”
“卞老师,你这可是神仙的去处。”一见面,张慧仪便很近乎地左右张望一番,略带夸张地说了起来:“如今,只怕省长也没这么个去处。”
卞司成连忙解释,就凭他的工资收入,翻十番也买不到这样的别墅,只是朋友闲了没用,打发他来当当临时看守罢了。
“我知道你买不起,但农民造得起。当官的不如农民,听说加拿大就这样。”张慧仪连忙打断卞司成的解释。
卞司成赶紧泡一壶茶,并拿出水果来接待。
“我们有好久没见了吧。”她俨然像一名老客,用感叹的口吻同卞司成说话,在卞司成点头首肯后,她便说明了来意,说自从法庭上那次见面后,她竟一直还没有摆脱掉那单案子,直到今天还在操心(可不,肇事司机还陪在你身边,怎么摆得脱?恐怕是不愿摆脱吧,卞司成没打断她的话,只是心里这么想),我是个操心人的命——她这么评价自己,从小学老师就把我培养成了这个样子,既然案子已经有了结论,司机没有责任,再加上还破财消灾,单位上就不该再计较了,可是,本来是一直要提拔他当运输公司的副手的,因为出了这件事,一年多了,都不见下文,这不公正。无事故责任就是没责任,不应该影响晋升提拔呀,你说对不对?(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中国人并不看重法律责任,却很看重道德良心,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刚刚压死了人的司机,立马便提拔,自会引起众怨,所以,高明一点,是等人们淡忘了之后再说,不在急上——卞司成这么认为,不过,他仍没有说出来)她显然也领悟了卞司成没说出来的意思,继续下去说,在本单位不行,那就得换个单位,换远一点,怎么不可以呢,那些真正犯了错误的,不换个单位还照样当他的官,一样当得滋润,何况他这还不算犯错误,法庭早有了结论,又不进档案,无论如何不可以影响一个人的进步呀!
卞司成终于说出来了:“换个单位,那也就得从头开始,可能比在原单位还难办,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人家都不了解你,等到了解你,再提拔,又不知过去多少日子了。”
那位司机一直没吭声,这时,可能有点沉不住气了,说:“可在出事前半个月,组织部门已经找我谈过话,说要行文了,马上就宣布了,要我不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
卞司成这才正视了这位司机一阵,不知怎的,司机刚进来,一直背着光,看不分明,只觉得个子还算高大,宽肩,额有些发亮,别的就不甚了了啦。此时相距近了些,仍旧背光,但习惯下来,首先感觉是他眼里的光线有些逼人,用土话说,眼里带勾一样,吃得人进,这让卞司成有几分不安;他脸色有些发青,仿佛常有人负了他什么没还。说话声音有些发沙,但仍很粗,不乏逼人的气势。
卞司成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未免太咄咄逼人了,才第一次见面。
好在张慧仪没让冷场:“他是说,文肯定有了,到了别的单位再宣布,难道不可以吗?这样,就不需要新单位群众一个重新熟悉的过程。哪个单位领导少了上面派去的?这事太多了,为何偏偏到他头上就不行?”
卞司成只好说:“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他本人不能直接提出来,这要引起反感的。”
张慧仪立即说:“我来,就是想请你帮忙说上一句话,运输公司的头都知道你,很倾慕你的名声……”
“我专门找他们去说么?这不更加要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卞司成连忙摇头。
“当然不必这样。你只要让你夫人在哪次讲话或哪篇文章中,讲讲这类问题有没有责任就行了。”
“这个……其实,她过去的文章就有过,关于道德和法律的关系。用不着专门讲。”
“有新的文章更好,”司机又插了一句。
“不必了,老师告诉我们去找找就行。”张慧仪马上接过了话。
说老实话,卞司成从来不认为一篇小小的文章能产生什么效用,更不可能对具体的人和事发生功效,虽说夫人及朋友在法律界这段时间内,也写了不下十篇各类的文章,可看到的又有几个人?也许出于这一心理,卞司成大致说了一下刊物的名称,让他们去查找好了。
张慧仪很认真地记了下来。末了,她使了个眼色:“小傅,今天我们贸然前来,卞老师没准备,不如你开车出去买点小菜,就在卞老师这里热闹一下,如何?”
“遵令。”被叫作小傅的司机立即起身出去了,不容卞司成开口劝阻。 看来,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待司机走后,卞司成仍旧说了一句:“你已经帮了他很大的忙了,还管这事干什么?”
“唉,帮人,总得帮到底吧。”张慧仪说。
卞司成沉吟了好一阵,终于问:“那么,你了解他么?”
她一怔,良久才说:“至少,我能掌握他。”
不是吗?刚才就是言听计从,驯服到家的样子。
可卞司成双眉一皱:“这话怎么说?”
她莞尔一笑,浅浅的酒窝又显露了出来,显得十分自信:“你没看得出么,自从我当了证人,他的命运就把握在我的手中,我没有把他送进监狱,是看他这么年轻,挺可怜的,干嘛要为一闪念断送一个人的前程呢,所以,我不能不管到底,谁叫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呢。”
“一闪念,什么‘一闪念’?”卞司成暗暗吃了一惊。
她顿了一下,不知是认为自己不该说漏了话,还是在斟酌用语:“这……怎么说呢……没有圣人,谁也免不了有过罪恶的一闪念……这对他更是这样……”
已经淡忘了的疑窦又复生了,卞司成说:“这么说,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不要说得太死了,不是这样,可能我表达得不准确,他只是说说,与自行车争道,争先后时,他是有些……有些恼火,对,恼火,就是生气……”
“他这么对你说了?”
“我……我也是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才让他暴露出真实的思想……”
她终于向卞司成讲了背后不为人知的一幕——纵然还有些扑朔迷离,似是而非。
出事后的日子里,她清静了几天,毕竟受了惊吓,一闭眼睛就是血淋淋的惨状,不能不休养上几天,好定定神。但很快,她便应接不暇了。首先,是死者的亲属与那一群郊游的姑娘们找来,当然是一再追问出事的全部细节,她也如实地作了追述,但来者开始的意图她并不明白,直到最后,她接到了通知,须去当证人,这才知道已打官司了,而在这之前,肇事司机一方从来没有找过她。自然是认为不会有什么事,根本不在意。末了,对方一起诉,才焦急了。司机第一次出现,是陪同律师而来的,目的自然仍在于取证,问得很认真,却也简单,焦点则在:“你没留意车头前有人迎面骑车过来吗?”“后来也没留意逆行的骑车人过去吗?”且不用她回答,第一问题律师已自圆其说了:你当时只为救人,当然没留意;第二个问题则是:逆行是车的另一侧,挡住了,看不见。末了,她才醒悟,这个问题,司机可以回答的呀。司机这才说,我当然看到,不然车头就不会猛然一拐,可我是被告,我一个人说了没用,得有旁证。当时又只有你。她说,我会照刚才律师说的回答的。他们第一次就这么去了。
第二次,是司机同他的女友一道来的,提来了一大串“手信”——见面礼,按道理应该是第一次带的,很丰厚,价值不菲,她一看,脸色就变了:“你是要让我讲假话,作伪证么?”
司机脸上立时变灰了:“不是,只是一种礼节,礼节。”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提回去,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这是干什么?”
司机女友开了口:“小张,干嘛这么绝情呢,人家只是来求你说实话,我们也知道,对方早来过你这里了。”
“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司机还机敏,立即道:“我们知道你是个团干,清正廉明,这年头太难得了。原谅我们误解了你,礼品我们走时一定提回去,行么?”
她说:“当然,我这便没了受礼偏袒之嫌,这对谁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