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穆青的一脸漠然,江新城忽然起身道:“别装得这么若无其事,你明知道这座城市百分之八十的案件都可能和妖案有关。而你,是一个猎魔人。”
“一个正在接受监察禁闭的猎魔人,以后很可能就不是了。”他推开江新城指着自己的手,“再也不是猎魔人了。”
“去他见鬼的禁闭期。”江新城说,“撤职通告没出来以前,你还是一个猎魔人,你就是一个猎魔人。”
“江新城,求人的时候就该拿出点求人的态度。”阿彻靠在拖把柄上优哉地看着江新城道,“你这是在恳求吗?简直是讨债。”
“讨债,好吧,如果真的要说讨债的问题的话,你们的债主回来了。”江新城在口袋里顿了顿,然后才说,“我昨天见到她了,不是视频,不是照片,是活的,立体的,会说话的。”
一瞬间,穆青停止了手里的动作。阿彻则一不留神从拖把柄上摔了下来,真正的像一只狗那样趴在了地上,而后依然不屈不挠地抬起头来问:“你说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莫颜,不对,现在应该是齐莫颜。”他回过头望着沙发上的人说,“可是你放心,我没有向她透露你的行踪。所以,作为报答,你是不是应该帮我看看这个。”他伸手向口袋里掏,但是掏了很久,却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掏出比空气更多的东西。
“你是在找这个吗?”门口,有女子的声音。穆青转过脸去,目光兜过门口的一瞬间,突然愣在那里。同时,江新城也以他特有的傻呆表情愣了一秒。
在这样昏暗的室内环境中,她的出现像是一道光,点亮了整间屋子。
“莫莫、颜。”江新城像见了怪兽,猛退了一步,跌倒在沙发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门口的人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手持银枪的猎魔人,交错的目光中纠缠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而气氛立刻变成一锅浓稠得化不开的奶酪。
三十秒之后,莫颜终于将目光从穆青那件皱巴巴的绿色外套上移开,一步步走到江新城面前,伸出手,慢慢地弯下腰直到手指触及桌面。当的一声,银子弹落在玻璃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滚动声。
“银子弹,江新城,真是不适合你用!而这个……想必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她抬起手,另一颗白色的东西落在桌子上,比子弹更圆润饱满的象牙色物体,“下次你掏口袋的时候,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说完这些以后,她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的消失在了门口。“莫颜,等一等。”穆青匆忙地丢下手里的佩枪,追了出去。“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哎,上帝为什么总是要一次次考验你这个笨蛋的智商呢。”雪橇犬冷冷瞪了一眼坐倒在沙发上的江新城,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地跟穆青追了出去,“早知道这样穆青压根儿就不应该给你什么银子弹。”
自觉无辜的江新城泄气地耸了耸肩,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只是个警察,我也有惧怕吸血鬼的权利啊。”江新成慢吞吞地从茶几上捡起那颗银色的子弹,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嘀咕着。
“莫颜——”在狭窄空旷的街道上,身高腿长的穆青终于截住了莫颜的去路。
莫颜猛然收步,两人之间剩下不足一臂的距离,无可避免地僵滞地对视着。
刺眼而炫目的日光照不到他们,但依然可以看清楚莫颜黑曜石般的闪亮瞳孔里透着愤怒的光,像是海底火山喷发瞬间暴射出的光芒。他向她伸出双臂,却又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去表达,而将那双手悬在了半空。经过了漫长的挣扎和犹豫,终于还是没有能触到她的肩膀。
两人继续沉默了长达一分钟之久,连那只等在莫颜身后佯装乖巧的雪橇犬都实在受不了了,穆青才终于开口说:“你应该恨我,我……我放走了杀死你妈妈的犯人。”
“但是,他也是你唯一的哥哥。”莫颜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是我犯了错。”“他已经为那件事付出了代价,”雪橇犬在他身后喊道,“纪律监察委员会那些老家伙趁机给了他一个禁闭处分,也许他以后都不会再是猎魔人了……”
“阿彻!”穆青高声打断了同伴的辩解。“所以,我应该为此同情你吗?”莫颜那一贯温柔的脸孔突然变得冷酷起来,“我并不觉得这可以成为你躲在这里不出来干活的理由。你在这里多待一秒钟,就可能又有一个人因为妖杀而被定性为无头公案。”
“我不是要躲开……”
“可是你还是躲开了。”她一步步走近,逼得穆青不得不连连后退,“你以为你继续躲在这地方,妖怪就会自动消失了嘛。我告诉你,没有。非但没有,还因为你的逃避,更多的人需要承担更多的工作,更多的悲哀,更多的伤痛。”
两面墙上的窗户纷纷打开,像凌晨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曙光出现的一刹那骤然绽放,花蕊的位置探出了无数个脑袋,有几个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喊道:“嘿,大白天也不让人睡觉吗。”
一只倒挂在窗户上的蝙蝠探出头来,用那芝麻大小的黑眼珠警觉地查看楼下的动静。戴着花边睡帽的黑白花纹大肥猫慢吞吞地推开百叶木窗,将它那胖胖的圆脑袋搁在窗台上,眯缝着眼睛左右张望。
“嘿,哪儿来的小妞!”当阿彻以特有的愤怒地目光回应楼上各位主客时,所有的脑袋在一瞬间飞速缩了回去。一扇扇窗户噼里啪啦地关起来,像是含羞草的枝叶那样一片片迅速收拢。只剩下对面二楼的阳台上,江新城缩着脖子不肯离开。
穆青已经退无可退地被逼到了一个角落,终于在这个时候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
“我躲在这里唯一的理由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以为你再也不愿意见到我。”
“那只是你以为,但事实上,”莫颜淡淡地说,“我没有。”狭长阴霾的过道中,剩下风声继续陪伴沉默的两个人。但黏稠僵持的气氛已如逐渐消散的缕缕青烟般淡化了。雪橇犬灵敏地动了动鼻子,忽然欢愉地甩动了一下尾巴。它所庆幸的是终于可以摆脱这破地方的大木板床,回到高级公寓里松软席梦思的怀抱了。
三.新衣街的古董店
“就是这里了。”穆青在路口的交通信号灯旁驻足,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叮一声翻开打火机,低头点燃一根香烟。
莫颜仔细观察穆青所示意的那座三层居民楼,它看起来像是旧区改造时的漏网之鱼。本应是浅色的外墙壁经过时间的侵蚀变得污迹斑斑、面目全非,基本已经无法分辨原来的颜色。底楼店面玻璃橱窗上被街头涂鸦者用各色喷漆画满了奇怪图案,生锈的招牌上奇怪地排列着“F古董店”这样的字样。回过头来,路口的蓝色路牌上赫然写着“新衣街”三个大字。
她对新衣街这个名称并不陌生。这里表面是出了名的夜店街,而实际则是这座城市的妖兽聚居区。绝大部分的店面维持着表里不一的生意门路。此刻是午后一点五十分,整条街安静得像是被秋风清扫过的停尸房,阴冷凄凉。路边的一对红绿垃圾桶时不时打着哈欠,偶尔有几个空饮料罐被风吹到它们脚边,也只是被厌恶的一脚踢开。
所谓的妖兽一条街,有一两个会打哈欠的垃圾桶并不奇怪。“这里?古董店?”莫颜扬起眉毛:“你确定?”“老费的古董店。”跟在两人身后的巨大雪橇犬忽然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恨这个地方。”
他的搭档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从她手里拿过那颗鹅卵石般的奇怪东西,转身大步走向那间所谓的古董店。莫颜很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踩着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地砖走向那间所谓的“F古董店。”
穆青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混合松香木和精油味道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莫颜小心翼翼地跟在穆青身后,就听见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声音。照理应当出来热情迎接的店员并没有出现,店内依然是一片漆黑寂寥的景象。
“这是什么鬼地方。”莫颜随手拿起左边货架上的一只陈年八音盒,拨弄了一下说,“不过倒是个很适合妖怪藏身的地方。”
“嘘——”八音盒忽然发出奇怪的女声,低低地说道,“老费可不喜欢听到人家称呼他妖怪。”
莫颜猝然一惊,手里的绣花八音盒翻滚着落向地面,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然而最终它还是稳稳地被穆青接住,放回到了货架上。同一排货架上的几座座钟和烛台也都跟着捏了一把冷汗,发出轻微的嘘声,而八音盒干脆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莫颜合起双手连声道歉。八音盒干脆掉过头去不理会她的道歉。
“你得小心点。”穆青拉着莫颜绕过一具古罗马时代的铠甲骑士,她的裙角险些钩到那骑士手里的长剑,“弄坏了任何一件,老费都会跟你拼命的。”
“很难想象,这地方怎么会有人来买东西。”莫颜小心翼翼的掖住自己的衣角裙角,以便于在这间结构奇怪,摆设繁多,且拥挤窄小的古董店里安全行走。刚才那铠甲骑士突然转过头来,头颈间发出咔嚓的声音,莫颜急忙扯出一个微笑,说:“当然,也总是有那么一小部分的人,会喜欢这些老掉……古老而珍贵的东西。”
“所以老费从来都只做一小部分人的生意。”他们两人这时候已经走到店内最深处的售货柜台前。忽然就听见身后的阿彻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同时整个身体猛地向后跳跃起来,撞到了古董货架,发出乒零乓啷的声音。而骑士正举起他的长矛向着阿彻做出进攻的姿态。
莫颜急忙用身体稳住整个货架,而穆青不得不手疾眼快手快地接住先后跌落下来的花瓶和古董表。
“喂,你们这些家伙,离我的宝贝儿远一点。”
突然地,从店堂内最深处的那个小黑洞里窜出一个影子,如同一只不安分的鼹鼠那样在店堂里来回地窜动着。在“它”来回窜跃的同时,货架上跌落的东西纷纷回到原位,而骑士也始终保持着高举长矛的进攻姿势,没有进一步举动。
只有阿彻由于受惊过度,大脑来不及进一步思考而一直保持着跳跃后的僵硬姿势,尾巴高高地竖起。
“嘿,你这只大笨狗,离我的鲍尔远一点。”那影子这时候突然出现在了铠甲骑士的身前,像是安慰一位情绪激动的精神病患者那样,温柔地、轻柔地放下骑士手里高举的长矛,同时说,“相信我,鲍尔。这不是一场入侵,这只是三个笨蛋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
“喂,你这老头儿,说谁是笨蛋呢。”阿彻终于苏醒过来,抬起后爪踢在那小个子老头儿的屁股上。
莫颜这才清楚地看清楚,店主原来是一个身高刚刚超过柜台的小个子老头儿,穿一套非常贴身的英国管家礼服,但那并没有让他显得有多英俊。他的脊椎奇怪的佝偻成一个问号,鼻尖高高地凸起然后钩下去,喝咖啡的时候或许总是比嘴巴早一步品尝到咖啡的味道。一只眼睛上戴着挂链的单片眼镜,将他那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奇异地放大了。
老实说,第一次看见这位店主,大部分人应当和阿彻刚才做出同样的反应。但是在遭遇了吸血鬼、冉遗、率然以及九尾狐之后,一个外形有些古怪的老头儿对于莫颜来说,不过是一个看腻了恐怖电影的人突然听见外婆鬼故事时的贫乏心态而已。
老费蹦起来转了个身,指着阿彻漆黑的鼻子吼道:“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店外的牌子吗,现在可不是营业时间。还有,鲍尔可是我用三十只古印度鞍鞯豚鼠从古埃及的法老那里换来的。它可比你这个已经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独角兽值钱多了。嘿,小妞,离我的马格瑞特远一点,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在老费的连声惊叫中,莫颜匆忙缩回了手。指尖一阵温热,紧接着便是尖锐的刺痛感。一滴鲜血滴落在玻璃罩旁的地面上,比那串陈列在单独玻璃柜里的红色珊瑚项链更加耀眼。
老费大惊小怪地尖叫起来:“嘿,小妞,你都干了什么!”“你这吝啬古怪的老家伙!”阿彻火冒三丈地回吼道,“那是什么破玩意儿,居然把人家的手都给划破了。”“行了,我没事。”莫颜轻轻吮了一下手指,向阿彻笑了笑。“老费,不要总是这么大的火气,”穆青走过去说:“我可不希望在我被除名前你就先爆了血管。”“哈,放心吧。”老费用他那长着指甲的手指了指穆青,“我会留着这口气等着看那一天的。不过你小子可不要为了诅咒我短命,就冒着被除名的危险,在禁闭期出来管那些子不相干的闲事。”
“你知道,我总是有好东西给你。”穆青跟着店主老费走回到玻璃售柜前,将那颗白色鹅卵石般的东西放在柜面上说,“来看看,这是什么。”
老费看了穆青一眼,跟着将那颗白色东西捏在手指间。同时摘下单片镜,拿起抽屉里的微型放大镜仔细地端详着。过了好一阵子,就在阿彻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老费终于抬起头来,果断地说:“开个价吧。”
“确切地说,”穆青转过身去看了看莫颜,“这东西的主人是她。”
“那么,小妞,开个价吧。”老费认真地跳下板凳,从柜台后头走了出来,抬起头看着莫颜说,“除了马格瑞特,别的东西随便选一样。怎么样?”
“这是什么东西,那么值钱?”莫颜狐疑地看了看穆青,跟着将目光转到老费身上。
“确切地说,一颗龙身有翼兽的牙齿并不值钱。”老费举起一根手指,认真地说,“但是如果有十二颗的话,它们将成为一种治愈魔法创伤的灵药。甚至,”老费特意顿了顿,似乎要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才继续说,“可以起死回生。”
“龙身有翼兽?”“小妞,你不是连什么是龙身有翼兽都不知道吧。”老费摊了摊手说:“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么笨。”“这个我会详细告诉她的,谢谢你,老费。这笔生意不成交。”穆青抓过老费手里的那颗巨大的牙齿,拉着莫颜大步走向门口。老费急切地在他们身后喊道:“那么好吧,两件……三件……随便你挑。如果你要鲍尔,也可以商量。”
“那么,”莫颜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串漂亮的红珊瑚项链道,“马格瑞特呢?”
老费低下头,双手交错在肚子前,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这个,恐怕不行。”穆青正要拉着莫颜转身,就听见老费喊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这头龙身有翼兽的下落,如果你们能够再弄到两颗大牙的话,我可以考虑你的要求,如何?”
站在门口的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眼,莫颜的眼睛里闪烁着灵转的光,穆青笑了笑说:“好吧,就用这颗牙齿,先跟你换它的下落。可是如果找不到这家伙,我可是会回到这里。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知道,我知道。”老费兴奋地跳起来从穆青的手里拿过那颗牙齿,像一个得到了金元宝的守财奴那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端详了许久才将它揣进上衣口袋里后。然后他从一摞堆满了灰尘的旧杂志中抽出一本递给他们,说:“看吧,我说我知道它的下落。”
“甜品屋广告……”莫颜看着封面上大大的标题,用力抖了抖杂志,然而并没有如她所愿从杂志里掉出来一张神秘的地图,“这是什么意思?这妖怪住在Bruno Tang的世纪蓝梅蛋塔里?”
“噢,亲爱的,”老费摇了摇头,歪着脑袋说,“我真希望你像看上去一样聪明。”
“我想,”莫颜一把抓过老费手里的杂志,“我一定会比你想象的聪明。阿彻,我们走。”
一直奔忙在盔甲和货架之间的阿彻,终于因为找不到一个稳妥的立足之地,而被满屋子的古董妖怪驱逐出了古董店。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阿彻站在古董店的门外,狠狠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说道,“我恨古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