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上午,吕东明早早地派人将包间仔细打扫了一番。又怕这样请楚辰过来喝茶难免落人闲话,便写了一张请帖送去了钟宅,再让钟宅的佣人转交给了楚辰。
恰恰送请帖去钟宅的时候,萧灵正在钟宅里与钟夫人挑选开春时节做旗袍用的新料子,筹备着待萧夫人生辰时做了旗袍作为生辰礼物。来送请帖的人是吕宅的管家忠叔,因着萧灵去过几次吕宅,一眼便将忠叔认了出来。
忠叔向萧灵作揖,笑道:“萧小姐在钟府里玩呢。”又朝钟夫人拱手作揖,把一封请帖递上,“这是吕师长托我交给钟小姐的请帖。”
钟夫人只当是楚辰将要转去别的军营,吕东明作为师长请下属吃一顿饭也是有的。并未深想,笑着收了请帖,便派人送忠叔出门去了。萧灵选了一块上好的绸料子,玫红的底色,配上淡色的绣花,只觉得极称萧夫人的气质。她将那绸缎子抖开一角给钟夫人看,笑道:“不如改日我再去布庄里选一匹来,为楚辰姐也做一身。”
钟夫人笑道:“哪里好意思让你跑腿,我这里有一块绸缎子,倒是十分适合楚辰的肤色。”说着便领了佣人去房里找。萧灵见她进了二门,飞快地打开请帖瞄了一眼。
不待钟夫人出来,萧灵站在客厅里道:“我想起母亲托我买一些治疗溃疡的西药回去,就不叨扰钟夫人了。”她心急火燎地走出钟宅,对随行的佣人道,“你找一处公用的电话,摇一个电话给他。”将一张写有号码的纸交到佣人手里,萧灵又在她耳边细语了一番。
吕东明接到忠叔的回复便早早地去酒楼里等候了。吕东明选的正是靠窗的位置,从二楼望去,正是街巷。才三点多钟的光景,已经有勤劳的摊贩出来摆夜市了。酒楼对面的路边有个十五六岁的小贩正在吆喝着“烤红薯”,甜腻腻的香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吕东明闻着那香甜味儿,忍不住探出头去,对新任的临时副官范家炜道:“去楼下买两个烤红薯,让服务员拿一个炭炉上来捂着。”
范家炜买了两个红薯上来,让服务员拿小炭炉热了。吕东明也不吃,只是用铁钳子拨弄着炭火,时不时将红薯翻转着。范家炜见他眉间舒展着,仿佛连眉头都能笑起来,只当吕东明是约了萧灵。他只怕等萧灵来了又要耍一番小姐脾气,便找了个借口先下楼去了。
吕东明把先要说的话在心里打了几次腹稿,点了两道楚辰素日爱吃的甜食,一壶茶,便继续伸长脖子望着楼下。过了未多时,街道渐渐熙攘起来,大多都是逛晚市的妇女们。车水马龙的人群里,吕东明似乎看到一位身穿黑色皮衣的女子打远处而来,正待细看,迎面走来一位年轻人,朝吕东明行了个西式礼节,笑道:“请问这位可是吕先生?”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二十上下,做西式装扮的年轻男人。吕东明并未见过此人,便道:“我姓吕,却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吕先生。”
那位年轻男人道:“我要找的先生叫吕航,他的夫人欠了我们赌坊五千大洋的债务,我听说吕航就在楼上。”说着双手一拍,就走上来五六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范家炜闻得楼上的动静,飞快地拔了手枪冲上来,拿枪头指着那位年轻男人道:“谁敢动我们师长试试!”
吕东明被一人拿匕首抵着喉咙,却是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第九师师长你们也敢伤,就不怕萧帅掀了你们赌坊。”
那年轻男人一听自己找错了人,立在面前的竟是一位师长,脸色顿时变得忽青忽白,慌忙让人松开匕首,赔礼道:“我有眼无珠,亏得没有错伤了师长。”
吕东明也不愿计较,挥了挥手就让范家炜让开了道。
楚辰刚走到云来酒楼,便看到一辆雪佛兰停在面前,冯章传坐在副驾驶座上,摇下车窗道:“钟小姐,可巧在这里遇上你。仓库里新到了两支俄国手枪,本打算托人送去你府上。既然遇上你,不如现在过去试一试。”
“今日还有事,不如改日再联系冯先生。”楚辰说完,便又服务生上来迎客。冯章传朝那服务生悄悄使了一个眼神,那服务生便转口笑道:“不知这位小姐是否定了位置?”
楚辰问道:“可有一位姓吕的先生定了包间?”
服务生道:“原是有一位吕东明先生定了位,但后来似乎说等不得了,便将包间退了。”
楚辰心想着她不过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他竟然连一刻钟也等不得,便扭头对冯章传道:“既然约我的人已经走了,不如就一道过去看看。”
不待冯章传下车替她拉车门,楚辰已经自己坐上了后座。从大衣里抽出一块帕子,专心致志地擦着手枪。冯章传笑道:“钟小姐似乎很爱这些硬物。”
楚辰苦笑道:“既然入了这一行,岂有嫌弃的道理。”
“恕我直言,钟小姐一届女流,本是处在大好年华,何必非要入这一行呢。金陵女校正在招女教师,我看钟小姐也是受过教育的,改行做个教师总还是容易的。”
从前投身军校,无非是为了吕东明。如果能够选择,楚辰也不愿活在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她想着从前为了能够时时看到吕东明,便入了军校,平白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未免太过幼稚了些。她收起帕子,沉吟道:“从前觉得入这一行即便再苦,总是有个盼头的。如今想来,的确是不值。冯先生若是愿意,倒是可以为我向女校做个引荐。”
冯章传透过后视镜望着她,只见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隐隐有泪光浮动。对于她与吕东明之间的事,在进入金陵之后,他便已经打听了一个大概。男欢女爱本来就讲究个你情我愿,楚辰与吕东明有情有义,却被萧灵插了足。冯章传见她分明心中郁闷,却要装出一副豁达的神情来,不免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他点头道:“只要钟小姐愿意,我何尝不愿做个顺水人情呢。”
被刚才那几个讨债的人一闹,捂在炭炉里的红薯竟是有些烤焦了。吕东明坐下来,快速地翻动着,却还是焦了一个面。他对范家炜道:“去楼下看看钟小姐到哪里了,顺便再买两个红薯上来。”
他说着又心急地抬头去看,范家炜道了一声“啊”,这才领悟过来吕东明等的人竟是楚辰。他也不多问,急忙跑下楼去,正好被服务生拦了下来。那服务生轻声道:“吕师长还在上头等人呢?”
范家炜点了点头:“人没到,自然还在等。”
“天寒地冻的,你还是让吕师长回去吧。刚才有位小姐问我楼上是不是有一位吕师长定了包间。她本是要上去的,可到了楼梯口,不知怎么一想,却又急匆匆离开了。”
范家炜想着这样冷的天,他何苦陪着吕东明在这里吹冷风。既然楚辰已经走了,不如早早地回到军营里去烤火。他飞快地上楼去,把服务生的话转述了一遍。吕东明听了不由手指一顿,刚翻了一半的烤红薯从炭炉上咕噜噜滚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烂。他也不多言,只是站起来道:“备车!”
范家炜恨不得插翅回到军营里,早早地在被窝里捂了。刚跟随吕东明上车,却听他对司机说道:“在各处转转。”
司机一愣,偏过头看了一眼范家炜。
范家炜心知吕东明是准备去找楚辰,便裹着大衣打了个哆嗦,朝司机努了努嘴。司机并不知道吕东明究竟要往哪里去,见他挎着一张脸,隐隐有些焦灼的神色,当下也不敢多问,只得一路驶出街道。范家炜道:“先去一趟钟宅。”说罢看一眼吕东明。
谁知吕东明却开口道:“去钟宅做什么,往别处去。”迟疑了一瞬,又道,“去第二师。”第二师乃是钟伯贤的军营。
司机打了个急刹,便调头往第二师去了。钟伯贤的第二师远在苏州,范家炜只怕这般来回误了时间,等回到金陵便已经晚了,就催促司机道:“快一些!”
汽车一路驶出城去,原本向来冷清的金陵城的外延这几日倒是十分繁闹,虽然并非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景象,却也是街巷喧闹,别有一番新年的喜庆。街市上遛鸟的、写对联儿的、买红灯笼的比比皆是,无不是一番喜气洋洋的模样。吕东明见着这样欢闹的景象,愈发心外意乱。他扭头望着窗外,但凡见到长相与楚辰有几分相似的,便要仔细辨认一番。
范家炜指挥着司机出城,车子刚开出城门,才不过行了一里多路,吕东明忽然道:“停车!”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便看到吕东明下了车,也不关门,只是出神地望着远处。范家炜冷得直打颤,紧紧抱着手臂,循着吕东明的眼神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楚辰与一位年轻男人正并肩站在一起。
范家炜并不认识楚辰身边的男人,正待看个仔细,却见吕东明上了车。他并未指挥自己开车,就这样坐在车里,摇下车窗去直直地望着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