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
这一日,天朗气清。
偶有几片白云在天空中恰意地打着转儿,让暖暖的阳光透过云隙倾洒在临云镇的街道上,为繁华的石板道平白增添了一丝暖意。
连那熙攘的人群,临街叫卖满脸精打细算的小摊主,站在客栈门口不时探头吆喝的店小二,满脸高傲带着丫鬟仆从无所事事的公子小姐们,在五彩光斑的跃动间,看起来都可爱了那么几分。
然而,事物往往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美好。有浮华繁盛,也必定会有阴暗穷困。
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小巷子,一群穿着脏破的小乞丐默默地或蹲在那儿,或直接坐在阴湿的地上。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脸上的神色或是灰暗,或是麻木,或是凶狠,或是怯懦,不尽而一,却唯独看不见孩子该有的生动明丽。
他们大都是镇外流民的孩子,父母死后无力生活只有沿街乞讨。
还有极少一部分是一些戏班子、风月场所收养过却因为病痛被中途舍弃在外的孤儿。
别的时间段这种小旮旯地儿可没这么安静,总少不了因为吃食或地盘打架斗殴逞凶兜狠的人。
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想要活着总得付出点什么的,食物、鲜血或是生命。
也就这正午时分,最近天气有些燥热起来了。
为了节省本就不多的体力,绝大多数乞丐都会缩回自己惯常的“领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开始午憩。
这几乎已经成了最近几天来默成的规矩。
可今日——却有个例外。
在巷口的拐角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执着地蹲守在阳光下,一动不动。
日头一点点西斜,从她乱蓬蓬似鸟窝的头顶上寸寸掠过,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也没让她身上那几块堪堪蔽体的腌臜破布染上几分光彩。
她蜷在那儿,小小一团,脸手上沾满泥灰,像镇外溪石山路旁简陋的土地雕塑。
如果不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清亮,以及胸口微弱的起伏,倒容易叫人误会成僵硬多时的尸体。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种地方,每隔几天都会新冒出那么一两具来。
突然,泥塑动了。
一只黑乎乎的手吃力地撑住一侧墙壁,另一只软软搭在身侧,扶着墙慢腾腾站了起来。
这一下才看出她身形竟比想象中更加瘦小,虽未站直,也能推断出这孩子个头竟还没街对面包子铺的案台高。
“卖包子诶~热腾腾新鲜出炉的包子诶~有豆沙馅儿,猪肉馅儿,韭菜豆腐馅儿……”
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兀自吆喝得热闹,来往客户络绎不绝。对比这条阴湿小巷的凄冷,巷外主街显然人气鼎盛。
“老张,来五蒸笼肉包子!”
一个浑厚的声音骤然炸起,包子铺老板头尚未抬起,布满麻子的脸上瞬间便已露出了几分了然且谄媚的笑意。
“嘿,刘少爷来啦,请这里坐,我这就去给您拿。”
中年摊主将身前身躯肥胖巨大得几要完全遮住摊位的贵客往一侧凉棚领去,他身材本就矮小,还特意弯着腰在前方恭敬引路,人更显得佝偻了几分。
街对面,巷口。
刚刚站起来的小乞丐看见这番动静眸光亮了亮,果然来了!她急急向前走了几步。
“咕噜~”不动还好,这一走动,只觉得肚子搅疼得厉害,看见正往里走且身形已完全被遮住的包子铺老板,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似乎又更饿了几分。
这让她往前走的动作顿了一下,站在那里,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似有几分挣扎。
突然,她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有几分赌气似的重重揉了下肚子,开始缓慢坚定地一步步地向街对面包子铺走去。
她走的路线有些奇怪,借着人群和建筑的掩护,身形七拐八拐,几乎每一步都踩在了包子铺望不到的死角处。
终于,包子铺的案台就在眼前,只要她抬头,就能看见新揭开的蒸笼里白花花的包子尖儿以及香甜的袅袅白烟。
她又咽了咽口水,呼吸都似乎急促了几分,只觉心跳如擂鼓,紧紧攥着的手心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来咯!刘少爷,您要的包子。”
一声吆喝近在耳畔响起,且越来越近,听在小乞丐耳中好似惊雷,她刚刚伸出的两只手电闪般收回!
再等等,再等等。
她垂手,眼眸眯了眯,默默在心里数数,激烈的心跳波动竟诡异得平静了下来。
“嘿!您拿好。”张老板将五个大纸袋往桌案前一放。
“诶!谢爷赏!”他搓着手中碎银子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诶~?您小心——”贵客起身太急,眼前骤然一黑,肥胖的身躯有些不稳,老张连忙转身去扶。
就是现在!
案台下两只细瘦又黑乎乎的手像两条骤然发起进攻的蛇,闪电般咬住两个包子,一瞬间又缩回了怀中。
呼——
感受到怀中温热,小乞丐心底微松了口气。
清亮的眼眸弯了弯,挂在脏兮兮辨不清面目的脸上,像两只散发着淡淡光辉的月牙。
得手的同时脚下也没闲着,猫着腰迅速后退,很快便无声无迹地湮没在了人群后的黑暗角落里。
“让开!快让开!”
几乎是她一缩回阴暗处,一阵喧闹便自前方长街处传来,紧接着是“蹬蹬”的马蹄声以及缓缓的车轮声。
小乞丐蹲坐在黑影处,乐颠颠地摸出包子来啃,也不在乎自己一爪子便能在包子上留下一道脏兮兮的黑印。
听见街头动静,她又赶紧探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自黑暗中贼兮兮地向外打量。
只见街道上刚刚还纷闹异常的人群被两列身穿黑衣、腰佩长剑的队伍给赶往了道路两边,很快街道中间便再无任何阻路的闲人杂物。
车轮声由远及近,终于,一辆辆华丽异常的大马车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每一辆车的左上角都插着一面小小的黑底紫荆花的三角旗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行在最中间的那辆通体深紫的马车。
它并非最大,但造型尤为精致典雅。浅紫的车帘像少女多情的柔荑,随着马车的行进拂动,偶露出的缝隙得以让车外之人窥见三分贵气。
这明显是一辆女子的车架。
小乞丐三两口啃完包子,背靠墙角,腆着肚子。
目光好整以暇地扫了一圈儿满脸煞气的黑衣护卫队,又眼尖得透过马车帘瞥见了一个秀丽的身影,眼神紧跟着又滑溜溜地在那宝马香车织锦绸缎珠饰宝钗上溜了一圈儿,咂了咂嘴,揉了揉肚子准备起身。
正在这时,却忽然听见一女童音传来,声音并不大,然而透过拂动的车帘传出来,在周遭一片寂静下便显得格外清脆。
“娘亲,我们已走了大半年了,还没到长宁城么?”
“音儿,已经到出云山脚了,我们今日在临云镇歇息一晚,你二叔说,我们举家搬迁,随从东西多,这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还要近一个半月才能抵达长宁城呢。”
一个温婉的声音耐心解答着,音色随和亲切,随着车辆行进,愈发飘忽,小乞丐凝神屏气,不知不觉挪到了街头行人堆里才勉强听清。
好听的声音,比知书姑娘不会差。
她脑中一下子弹出这个念头,本来还在往前挤凑热闹的身子突然顿了顿。
怔了半响,突然兴致缺缺地离开人群在街边靠墙蹲坐了下来。
“唉~好慢!”女童尾音一转,带着几分百无聊赖的骄矜,“这一路一直坐在马车上,可真够无趣的……”
马车渐行渐远,后面说了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只看见车队悠悠行驶至长街尽处停了下来,小乞丐远远瞥了一眼,记起那里是临云镇最大的酒楼龙门客栈所在。
随着清场车队离开,街上人群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通行,延续着它本该有的热闹。
只是,方才的事情或多或少对这些眼界有限的小镇居民们产生了一定影响。
“嗨,听见刚才那贵夫人说的了么?她们好像是要去长宁城,莫不是长宁哪个大世家的人?”一头戴方巾的蓝衣青年对身边同行伙伴感叹道。
“当然听见了,那夫人的声音真是温柔好听的紧呐~也就百花苑的那些个头牌姑娘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了。”一个衣衫华丽的青年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折扇说道。
“哼,说你见识浅薄吧,世家贵族岂是几个红楼女子可比的?”另一身黄衫的青年似乎对华衣青年的话颇为不屑,“你们没看见他们马车上的旗帜么?黑底紫荆旗!那可是长宁王家的标志!”
华衣青年脸色一变,本想怼回黄衫男子,可听见后面“长宁王家”四字,竟也噤声不语了。
“还是王兄见多识广。”蓝衣方巾青年有些惊讶地再度感慨,“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能亲眼见到晋国南州域内三大世家之一,也算不枉此生了。”
怪不得他这番感慨,说来,晋国是方乾大陆中南部的一个中等国家。
方乾大陆据说极大,有好游历者认准一个方向游了一辈子,也不知其尽头。
在这片大陆上,晋国这样的中等国家不知几何,只是这小镇居民有的一辈子都在这儿呆着,当然也不能理解,晋国地域虽有方圆百万公里之广,但放在广阔的世间,也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在普通老百姓眼中,这已是一辈子都走不完了的。
而晋国分为九州,南部南州算是九州中较大的一个了,方圆约计有数十万公里。
出云山脉是南州境内最大的一条山脉,横贯南州东西。
其间群山缭绕,层层叠叠,苍翠碧绿。
沟谷山壑,有的雄伟壮阔,有的秀丽玲珑。有的云雾缭绕,仿若仙境;有的险峰迭起,奇骏孤寒。
临云镇正是位于出云山脉北面西部山脚的一个小镇。
这样的小镇与出云山脉的规模比起来就好像一粒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沙粒和一条远古巨龙的差别,甚至更大。
至于长宁城,却是出云山脉北面中部附近一个颇大的城了,光城池占地面积据说就有方圆千里之广。
“李兄说的是。”黄衫青年接道,“这长宁王家在南州内还真是鼎鼎大名的世家大族啊!他本家就在长宁城内,据说传承已有上千年,经久不衰,如今开枝散叶,不管是商业,军事,甚至官府上,都有他王家的人。可以这么说,整个晋国南州,有三分之一是他王家的地盘与势力。”
黄衫青年说着不由露出了神往的神色:“我也姓王,说不定祖上多少代以前也是长宁王家的一支偏系呢。”嫡系他是想都不敢想,这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又怎会任由他流落在外。
“哈哈,王兄你就做这白日美梦吧。”华衣青年听至此不由嗤笑出声,“不过,若是能出身在此等家族,岂不是能坐拥各色美人,真是人间一大乐事啊。”
说着,他羡艳地用折扇敲了敲手心。
“你这脑子里除了这些风月之事就没有别的了,所以才会连这等寻常之事都不知道。”黄衫青年似乎和华衣青年极不对盘,话语间毫不客气。
“你----”华衣青年面色骤变,刚想开口反驳,却又被王姓青年不客气地打断。
“那贵夫人怕是王家在外的一支偏系,这三大世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十年都会召集南州各地的偏系带着公子小姐们相聚本家一趟,也不嫌麻烦。”说至此,黄衫青年话语间又颇为不解。
“人家世家大族行事又岂是你我能明白的?王兄,张兄,难得今日得见这等贵人,你们俩又何必在这里互相置气呢?咱们一同去龙门客栈对面的酒楼五宝阁喝一杯如何?说不定还能……”蓝衣青年打圆场道。
听得此话,华衣青年双眼一亮,这才面色稍霁,“还是李兄有情识趣。”
“也罢,难得得遇此等贵人,我们便去那五宝阁坐坐也好。”黄衫青年似是对此等地位之人十分仰慕,对于李姓青年的提议也是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