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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天很快地过去了,辽东半岛的春风刚刚刮过,初夏的嫩绿色就涂满了大地。城里激烈的革命已经进入稳定阶段,因为胜负已成定局。胜利的一派洋洋得意,都进入革委会的领导地位,失败的一派失魂落魄,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大海边就经常出现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挫败者。只有失败者才能想到大海,想到这自由的天地。海边绝对是避难所,一群群大学生跑到海边来寻求安慰,他们常常是站在礁石上痛哭流涕,然后又大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大救星”等歌,其伤感之情,也让马里他们受到感染。

当然,马里他们要是大学生,也会为革命拼死拼活地战斗,直到生命最后的一息。但严厉的革命不给他们这种政治待遇,这使他们从暗暗委屈到怨恨,最后甚至走向反面,变成了很有些反动的铁石心肠。刀鱼头一面在鹅卵石上磨着渔枪,一面用不屑的口气说,被打败的倒霉蛋儿,大概想集体跳海自杀呢!

海碰子们都哈哈大笑,可这笑声却不像往常那么放纵。

海湾边缘的礁石林立,投海自杀非常方便,就像美国旧金山跨海大桥一样,是自杀者的天堂。其实过去的年月里,自杀者数量并不多,只是几个在爱情战场败下阵来的失意者。浪涛上漂来一具尸体,人们往往能惊叫数天还谈“尸”色变。然而,激烈革命的年月到来,使自杀也像搞运动那样蓬勃开展起来,革命越激烈,自杀越兴旺。他们完全像提前登记预约好了,然后按年龄和职业组成自杀团队,分期分批、前仆后继地来到这里,先是被打成反动分子的普通百姓,后来就是被打成走资派的干部,现在,轮到整日里高唱战斗歌曲的大学生了。海面上漂来的尸体也变得轻盈好看多了,因为自杀的一般都是女大学生,而且全是在黑夜偷偷地跑来自杀,当天亮时,就随浪涛漂到岸边。

海碰子从此多了项挣钱的活儿,从水里往外捞尸体。

这些日子海边挺安静,刀鱼头有点生气地说,他妈的怎么没有自杀的啦!

马里对自杀的女大学生既奇怪又佩服,如此漆黑的夜里,面对轰鸣的浪涛跳下去,那是多么大的勇气,不信你死回看看!但马里却又很不理解,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马里并没有像伙伴们一样大笑,因为只要一见到大学生,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孩。他为此觉得这笑声太不近人情,太恶毒,但不知怎么,这种恶毒却也在感染着他。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倒霉蛋儿不就是你马里吗?想来想去,马里也开始冷笑起来,他觉得他有一百个理由放肆地大笑。

马里他们坐在高高的礁石上,望着远处沙滩上一群又一群男女学生。于是,他们就居高临下,指手画脚地开起玩笑来。

大龇牙指着人群中一个又高又胖的男大学生说,那个胖子应先跳水自杀,那么胖,肯定吃得好,死了也够本!

刀鱼头说,第一个自杀的应该是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死有余辜。

三条腿说,我看那个四方脸应该排在前面,四方脸全是当官儿的,当官儿的没一个好东西。

马里说,反正男大学生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女大学生最好都留下来。

刀鱼头说,女大学生留下来干啥,还不是都给革委会的官儿当老婆了,全都他妈的死光了才好呢。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又开始新一轮的判决。

三条腿说,丑的先死,漂亮的后死。

大龇牙说,那太麻烦了,干脆让她们在岸边排成队,喊一、二、三,一齐跳下水去死。

阳光万里,海天一色,世界一片亮堂堂的辉煌。如此美好的风光,面对一群表情悲愤的大学生,海碰子们却在开着残忍的玩笑,在一片流氓习气的玩笑中,打发等潮流的时间。

马里不断地想起了那个白净的女大学生,他努力地眺望着,想从那群倒霉蛋中寻找到她的影子。

大龇牙说,马里这小子老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还想那个白脚脖呀……哈,人家白脚脖可不想你呀!

马里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想我?说不定我就能找个大学生的老婆呢!

刀鱼头说,大学生有什么好的,白给我也不要,她们满肚子学问,当老婆不可靠。

三条腿说,什么可靠不可靠的,只要是生米做熟饭了,不可靠也可靠了!

刀鱼头说,那不一定,大学生脸皮更厚,捣多少次鱼酱也照样觉得自己是处女。

太阳从当空滚过,金黄色的光线变成了金红色,动荡起伏的浪涛似乎因光线变暗而沉重,渐渐显得力不能支,最终趋于平静。海潮退下去了,整个世界停止喧哗。海碰子们不再开玩笑了,他们生动的表情顷刻凝固,并突然地冷漠和凶狠起来。

刀鱼头第一个跳下水,紧接着是马里,是三条腿,是大龇牙。一支支渔枪在海面上直竖着,本来寒光闪闪的枪刺,被下午的阳光镀上了古铜色,倒显示出些许温柔。

那群大学生走散了,本来是整齐地一群来到海边,却是三三俩俩地离去。面对大海的辽阔和无际,他们带着各自的感悟和留恋,回到城里。

一些陌生的海碰子来到海滩,他们急匆匆的脚步很快就慢下来,因为他们发现刀鱼头几个海碰子的身影。一个海碰子一次下水就能扫荡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海域,这就使他们非常沮丧,在这儿下海不会有什么赚头了。海碰子在水下见到海参虽然眼红心狠,但却不像非洲草原的狮群那样蛮横地霸占领地。就是数十个素不相识的海碰子在一个海湾里,也会和平共处,但彼此扎猛子的速度却都在加快,可以明显看出相互的拼抢。

刀鱼头早就看到了海滩上的人影,他立即对马里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四个人便很快分散,拉开距离布满海湾。

海滩上的海碰子们只好又匆匆地朝另一处海滩进军。看着走远的同行,刀鱼头心下轻蔑地一笑,潮流退尽之时才来到海边,哪是什么海碰子,只能是狗蹦子。

当金红色的太阳又变成赤红色时,三条腿第一个爬上岸。这小子自从葛心红结婚之后,就心力交瘁,常常坐在礁石上发呆。而且每次下水都提前上岸,有时一个潮汐甚至只能下两水儿,就气喘吁吁地宣告自己完蛋了。

马里最后一个爬上岸,他绝对是拼命,因为母亲日渐虚弱的身体和妹妹莫名其妙的啼哭,使他越来越感到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当马里爬上岸时,却听到刀鱼头朝着他身后的海吼叫了一声,马里回过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分明是一个人的尸体漂过来。

漂过来的尸体是一个女人的尸体,一个穿着灰军装的女人尸体。

马里脑袋轰然一响,他本来只剩下往岸上爬的一丝气力,此时却能猛地站立起来,并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在水里漂着的尸体,是男是女一眼就可以看清。男人的尸体是面部朝下背朝天,趴在水面上,女人则正相反,仰面朝天。所有漂在水面上的尸体,全是男伏女仰,绝对不会错的,简直就像上帝提前给摆好姿势,这让海碰子们惊讶不已。

刀鱼头说,这是上床的姿势,男人就是趴在上面,女人就是仰在下面,老天爷早就安排妥当。

大家没有笑,一个个心下渗出奇妙的恐惧,看来这个世界确实有鬼神控制。

现在太阳已经贴近海平面了,所有的浪尖都在闪光,犹如燃烧的火苗在舞动,浪谷却是一片神秘的暗紫色,这绝对是一幅悦眼的油画杰作。可惜的是,在这五彩的油画中,却漂浮着一具尸体。

马里不顾一切地回过头来,拍动鸭蹼朝尸体游过去。却听到刀鱼头在岸边凶狠地吼叫,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马里知道刀鱼头的意思,这时绝不能去拖动尸体,要等到公安部门来人处理,那些胆小的公安人员总会雇用他们海碰子捞尸体的。于是挣钱的机会就来了,而且至少能挣到相当于十多斤海参的价钱。

对海碰子来说,把漂着的尸体从水里弄上岸,小菜一碟,绝对轻松的活儿。马里第一次干这个活儿,是捞一个老头儿。据说这个老头儿耍流氓,抠邻居家小女孩的屁眼儿,被革命群众发现,立即拖到大街上,让老头儿一手提着脸盆,一手握着木棍,走一步就敲一下,嘡!我是流氓……嘡!我罪该万死……老头儿只敲了一天,就羞愧万分,当夜跳到海里一死了之。马里和刀鱼头没费劲儿就把老头儿弄上岸,轻轻松松就挣到二百元钱。其实他们觉得给一百元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所以上岸后赶紧跑走,生怕公安人员反悔,把钱要回一半。后来才知道,公安人员要是雇用专业潜水人员来捞尸体,至少得五百元钱。

马里对刀鱼头的吼叫听也不听,因为他此时想到那个白净的女孩,而且由于这几个月来不断地痴想,已经将那个女孩强化到接近仙女般的美丽了。更令马里激动的是,有一次他梦见那个白净的女孩,在梦中马里色胆包天,勇敢地和那个女孩子捣了鱼酱。醒过来后,马里在急速的心跳中握着湿漉漉的下身,对女孩更加痴想,他甚至想在深夜就跑到辽东师范学院,寻找那个女孩。其实,整个冬天,他不仅多次偷偷到辽东师范学院,还到财经学院和工学院寻找过,面对放假后人走楼空的学校胡思乱想。

马里游近尸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她的身子拽过来,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一看就知道自杀者是三十来岁的妇女,身体也胖多了,也许是自杀时间太长,被海水泡得皮肉肿胀了。另外,女人身上穿的也不是灰军装,而只是普通的灰色衣服。苦咸的海水有着保鲜的功能,那个女人的脸部丝毫没有变形,表情几乎就像睡觉一样的安详。最明显的是她的胸前佩戴闪光的红色校徽,上面刻着六个字:辽东师范学院。马里知道,戴红牌校徽的是教师,白牌的是学生。

刀鱼头又在岸边吼叫一通,马里这才疲乏地爬上岸。

刀鱼头问,怎么,你小子不想挣钱啦?

马里说,我只是想看看她什么模样。

刀鱼头问,挺漂亮?

马里说,死人还能怎么漂亮?

三条腿和大龇牙已经烤了一通火,刀鱼头对他们喝道,行啦,死不了啦,快去报案吧,辽东师范学院的。

三条腿和大龇牙收拾了一通后匆匆走了,刀鱼头和马里留下来守着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这也不是个轻快的事,第一、不能让别的海碰子抢了这挣钱的活儿;第二、不能让尸体漂上岸,那样他们就没钱挣了。

但涨潮的浪头不断地把尸体推向岸边,刀鱼头急了,捡了一块破木板,跳下水去,小心地用木板去推那个尸体,一直推到令人放心的地方,刀鱼头才上岸。然后换班,马里接过刀鱼头手中的木板,跑到水边站着,警惕地盯着那个尸体,时刻准备跳下水去往海里推。

刀鱼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酒,抿了一口。刀鱼头没有酒量,却极爱喝酒,每天每顿都要喝。即使到了海边,他也带一小瓶酒,想起来就抿一口。马里不喝酒,但遇到死尸时,刀鱼头就要他抿一口,说这能预防死尸身上的毒气。刀鱼头说这是他老婆农村那边来人捎的酒,真正是地瓜干子做的酒,味道纯正。不像城里的白酒,一股烂苹果味。

喝下酒后,刀鱼头和马里都有点兴奋。刀鱼头对马里说,你小子今天反常,对这个尸体有些好奇,你又不是没见过死尸。

马里说,我以为是那天在海边见到的女大学生。

刀鱼头说,你小子挺他妈的专一,还没忘?刀鱼头又抿了一口酒,笑着说,晚上睡觉是不是在被窝里画地图?画也是白画,人家大学生怎么会跟你这个特务儿子?别急,我老婆那个村里有不少漂亮的,可以随便挑。

马里没吱声。他觉得刀鱼头把男女的事想得太简单,却又一刀见血,句句切中要害部位。

天黑下来。这是个无月的夜,很快就黑得只能听到涛声,却看不见浪花。这时,远处有人说话,三条腿和大龇牙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人,有公安人员,也有学校方面的人员。

公安人员看来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其中一个老警察用懒洋洋的口气问刀鱼头,人在哪里?活的还是死的?

刀鱼头朝海里甩了一下脑袋说,早就死八百辈子啦。

学校方面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忙问,小同学,是不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教师?

马里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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