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何立山在那年的秋天像一个幽灵在颍河镇四周的田野里游荡不定,许多在田间劳动的农人都看到他流着长长的鼻涕在湿潮的庄稼地里行走。他走着走着就会用胳膊搂着肚子在豆地里或者稀疏的高粱地里蹲下来呀呀地发出尖叫,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撕裂着他的骨头和他土黄色的皮肤。谷雨知道常年烟鬼的生活已经吸干了他的肌肉,现在躺在他面前的何立山骨瘦如柴。那些棕色的干膏已经熏黑了他的肠道,一日又一日穿肠的吗啡因已经渗透了他的骨髓,那些棕色或者黑色的干膏就是他的命,一天不吸两口他就会有要死掉的感觉,可是现在他已有三天没有闻到那些能使他神魂颠倒的气味了,这使何立山神智不清,白日里像条疯狗游荡在广阔的田野里,一切事物都成了他谈话的对象。夜间他就来到镇外这片枝叶茂密的松柏树林里,在某一块石碑边躺下来,渐渐入睡。睡梦里他喃喃自语,许多陈旧的往事很清晰地回到他的梦中。在这个阳光灿烂秋日的上午,他却意外地看到了党部书记谷雨走进了他的梦境,他听到谷雨蹲在他的身边呼叫他的声音,何立山说,你咋上这儿来了。
谷雨说,我来看看俺爹。
何立山说,你爹死得好惨呀。
谷雨说,是谁绑了俺爹的票?
何立山说,我当然知道,是米先生,是米先生出钱让土匪绑了你爹的票……
谷雨听到在睡梦中和他对话的何立山的话语十分地清晰,那些话语使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站起来用脚踢了踢何立山,何立山喃喃的话语就再也听不清字脉了。谷雨双手抓住何立山的衣襟摇晃着他,你醒醒,你给我醒醒。他看到何立山睁开了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片刻又闭上了,接着打起呼噜来了,从他鼻孔里喷出的气体使谷雨感到恶心,他丢掉他,他又像头死猪在睡梦里睡去了。松柏的身影使得墓地阴气丛生,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谷雨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墓碑前的何立山,心中一揪一揪地冷,他走到父亲的坟旁看了两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墓地。在他行走的过程中,他看到许多农人都在地里开始收获庄稼,收割后的土地在阳光下袒露着胸怀。在十多年前,这里也有何立山的几十亩肥田,可是由于上了烟瘾,他把那些田地都吸光了,全都卖给了开烟馆的林如涛了。颍河镇上的大财主林如涛就是靠他的烟馆把周围的许多土地收为已有,因而他成为了颍河镇的首富。谷雨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一些有关何立山和他舅舅林如涛的传说,在阳光里他突然看到从镇子的城门里奔出一匹白色的马,白马的蹄子撞击着潮湿的土路,从声音里,他认出了那是他自己的坐骑。
青龙风
青龙风注视着对面门前两盆盛开的菊花,敞开的房门很像一个长长的取景框,正好把东厢房与西厢房之间的那片空地收在里面,盛开的菊花被它身后的黑色的门洞衬托着,异常地鲜艳。青龙风似乎感觉到阳光在抚摸那紫色的花朵时所发出的声响,他猛地从玄色的太师椅上站起来,搓了搓双手,用力拢了一下他粗而浓黑的短发,然后走到门前,他再次看到身穿蓝色旗袍的林夕萍搬着一盆菊花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由于神情专注,她没有看到立在东厢房里的青龙风。她把那盆开着金黄色花朵的菊花同另两盆摆放在一起,接着,她在花盆前蹲了下来。青龙风看到了紫色和黄色的菊花所映照的林夕萍,在她的身上似乎散射着一种夺目的光彩,这使他产生了一种渴望,他真想走过去拥抱这个长着一头秀发身材苗条的女人,但他只是使劲嗅了嗅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到处散发着霉变气息的院子里,他却始终感受到有一种淡淡的混杂了芬芳和来苏儿的气息,他知道这种混合的气息来自淮河边上一个名叫凤台的小城里的一所陈旧的庭院里,他知道这气息来自林夕萍那像瓷器一样细腻的呼吸。由于战争的缘故,身强力壮一身帅气的青龙风却住进了第十五集团军临时的医院里。青龙风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如期而至的梅雨,心中顿生一丝淡淡的伤感,他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句诗: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他把那一张写了两句小诗的白纸平放在盖了薄被子的胸前,在窗外浙淅沥沥的梅雨声中渐渐地入睡。在梦中,他被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在阳光里走进一片成熟的梅园,成熟的梅子在阳光下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成熟的梅子在阳光下放射着金黄色的光芒。他激动地搓起手来,他说,啊,多好的梅子。是呀,他身后的女子也一样赞叹道,多好的梅子。青龙风转身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脸,他说,你想吃吗?我去给你摘!青龙风一用力,他就站了起来。女护士在他的身后叫道,勇士,你的腿!青龙风拍了一下他的腿说,我的腿不是好好的吗?说着他就爬上一棵树,他用力地晃动树枝,那些金黄色的果子在女护士夸张的惊叫声里纷纷坠落。那女子一边不停地拾一边叫道,够了够了!青龙风从树上跳下来,来到她的身边,他看到了她那迷人的眼睛。她把一个梅子在自己的身上擦了擦,而后伸到了他的脸前,她说,张嘴!青龙风就张开了嘴,他吃到了酸甜的梅子。喂,醒醒!他被一只手推醒了,阳光和梅园消失了,而梦中的护士却真实地留在他的眼前。她说,你做梦了?他说是的,我做梦了。一定是个好梦,我在这儿看你多会儿了,你一直在梦中微笑。是的,我梦见了你。青龙风看到有一片红润从她的脸上掠过。她说,瞎说。不瞎说,我梦见你推着我去了一片梅园,一片阳光下的梅园。是吗?她说,要真是这样,等有太阳的日子,我推着你出去走走好吗?好了,现在咱们开始换药。青龙风感到她柔软的小手在他的腿上走动,他在那种感觉里忘记了疼痛。等换完药以后,她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他疑惑地把纸展开,看到了他刚才写的两句诗。她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柳宗元的《梅雨》里的诗句。青龙风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她,久久的,就如同他坐在床头看那场无边无际的梅雨,他耐心地等待着那场梅雨悄然离去,他渴望着有阳光普照窗外的世界。灿烂的阳光最终出现在青龙风的视线里,那个护士也真不食言,她用一辆临时改装的推车推着她心中的勇士走出临时医院,穿过小城凤台的街道,但是那天他们没有见到青龙风在梦中所见的梅园,在小城的边缘,到处都是陈旧和新鲜的弹坑,到处都是烧焦的树枝。但梅雨过后的天气是清爽的,枪炮的硝烟被细细的雨丝所洗涤。他们在蓝色的天空下小心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弹坑,逐渐接近宽阔的淮河河道。宽阔而明亮的河水似乎离他们很近,他们看到白色的帆船在战争的瞬间航行在这条很著名的河流之上,他们感觉到习习的凉风从远处的河道里吹过来掀扬着他们的头发。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有马的嘶鸣从左边的河道里传来,他们看到有一匹马在河道里奔跑。青龙风激动地叫了一声,马!他说,你看马!
听说你就是从马身上跌下来的?
是的。那天我们正好和日本鬼子的骑兵相遇,在厮杀中我的腿不知怎地就中了一枪,结果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青龙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那匹马离他们越来越近,接着,他看清了上尉军医米陆阳那张因运动而涨红的脸,那张翕动着鼻翼的脸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张仔细看显得很陌生的面孔,在这个秋雨刚刚过去的小镇里的一个深宅大院里中断了青龙风对往事的回忆。真实而陌生的颍河镇和他的想象相差很远,他最初用南方的一些小镇的格局来给这个镇子定位,但当刚他一踏上这个镇子的街道,这个出身在江南某个水乡的军人突然明白他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颍河镇地处北方,尽管颍河是淮河的支流,但这个位于颍河边上的镇子和南方小镇的格局已经相差甚远。深邃的河道高大的城墙低矮而敦实的房屋都使他感到陌生,就像这会儿出现在西厢房门口的米陆阳。米陆阳的书生意气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中医气息最初使青龙风误认为他是他的同乡,可是当他从林夕萍的口中得知他是北方人的时候多少使他有些意外。当今天早晨他在颍河镇的街道上行走时,他突然觉得米陆阳和林夕萍应该和这个镇子格格不入才对,他们的外表和气质如同两片绿色的树叶突然飘进灰色无光的冬天里。可是现在当他看到米陆阳站在林夕萍的身后在北方的阳光下看着那几盆菊花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这种想法的失误,他终于感觉到他们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北方这片土地给予的,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内在的东西和这块土地紧紧地相连,他们立在这个深宅大院里的阳光下的那种平静和安详是青龙风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里应该是他们真正的家,或者说是他们的归宿。这种想法的出现使青龙风的心中生出一种不安和焦虑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马的嘶鸣。马的嘶鸣使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快步走到院子里,他说,马,哪儿来的马?
米陆阳和林夕萍都抬起头来看他。米陆阳说,没有马呀,我没有听到有马的声音。
青龙风听到了马吃草的声音,他闻到了一股草料的香气,他说,有马,肯定有马。
那是我们东家的马。这时那个红鼻子佣人出现在过厅里,他说,就在南院的马厩里。
青龙风用力拢了一下他的短发,朝米陆阳和林夕萍笑了一下就匆匆地朝南院去,在西厢房南边的马厩里,青龙风果然看到一匹白色的马。他过去抚摸着马的鬃毛和嘴巴,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说完他解开马的缰绳,对身边的红鼻子佣人说,我出去溜溜。
青龙风在那个秋日的上午骑着那匹为颍河镇人所熟悉的白马穿过狭窄的街道往北而去。他坐在马上,镇子里的房屋显得更加低矮,这和他同在以往穿过的无数的陌生的村镇时的感觉没什么两样,现在只是没有了他身前身后的军队,在这个阳光很好的上午,他突然有些怀念他的连队了。无论是清晨或黄昏他都喜欢纷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他的身边响起,可是三天前的一个命令使他暂时离开了他的连队,他按照上级的命令在他的手下挑出四位懂水性能使船的士兵和一名话务员按时赶到了临时设在阜阳的十五集团军司令部。在司令部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里他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他要带上几个随从和一个上尉军医前往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以调查霍乱在那里流行的病况为由,查清颍河镇一带的情况,因为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何国柱按照蒋委员长的手谕要和救国军第七军军长张岚峰会晤。军团参谋部把会晤的地方选在了接近敌占区的颍河镇。颍河镇南靠颍河,往北十余里就是茫茫水泽的黄泛区,与张岚峰的军部所在地淮阳县城只相隔四十华里,地理位置特别重要。最后参谋长强调,因为这次会晤事关重要,青龙风不得对任何人说起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之所以选派一个军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个军医是谁?
米陆阳。
米陆阳?
是的。他的老家就是颍河镇,由他去调查霍乱流行的病况会给这次行动带来很大的方便。
参谋长的话立刻使他想起了骑在马上朝他奔驰而来的上尉军医,接着他又想到了林夕萍。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对参谋长说,还有他的太太?
对,还有他的太太,这样更合理一些。
从那一刻起,颍河镇的格局就出现在青龙风的幻想里,可是事实与他的幻想差距很大,马蹄撞击着街道上暗红色的石条发出哒哒的声响,那些声音像阳光一样在树叶上晃动,发黄的树叶开始显示出秋天的意义,但这个出生在南方的军人并没有读懂这种意义,他只是一味地策马前行。那匹白色的马穿过颍河镇古老的街道,穿过深厚的北城门,来到了秋天的旷野里。那匹在雨季里圈了多日的马得到了骑马者的许可,放开四蹄在北方的田野上奔跑。没过半个小时,青龙风就看到了那片生长着许多野生杂草和芦苇的水泽,黄色的水面漫无边际,和远处的天连在一起。一个猎人看到有一个骑白马的人在秋天里的上午沿着水泽的边缘奔跑,无数的麻雀在马蹄声中惊飞而起,又很快如同被马蹄剖起的黄沙落下去。猎人立在那里,一直望着那个骑马的人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视线里变小,最后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下部
米先生
米先生得到儿子回到颍河镇的消息是这天中午。那个时候米先生刚刚给最后一个病人看完病,站在朱漆的柜台前立身挺胸用左手捶打着自己的后背。秋雨过后的阳光洒遍了广仁堂药店前面的村道,湿润的黄土路所映射的光亮充斥着米先生那有些苍老的视线,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独轮木车渐渐接近药房的声音,那声音使他想起了屠户张文祥,然后他又想起了张屠户的婆娘。那女人丰厚的肌肉让他从内心里涌过一阵热骚。当那热骚涌过之后,他突然感到他置身的药房像眼下这个季节一样变得阴潮而肃冷,门外温暖的阳光似乎离他十分遥远,这种感觉使得他的腿有些发抖,他便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高高的长柜台挡住了米先生的视线,使他只能看到柜台与房椽之间的那片空间,一棵长满黑色斑皮的榆树被柜台和房椽所切割,只留下一截孤独的木桩悬在阳光里。一片又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随着车轴的磨擦声悠悠地旋飘,犹如米先生恍惚的感觉。他听到刺耳的木轮声不紧不慢地折磨着他的神经,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张文祥那颗油腻腻的脑袋,接着,木轮车的磨擦声就消失了。那颗油腻腻的脑袋慢慢地朝他晃过来,最后来到了柜台前停住了,那脑袋说,米先生,你家少爷回来了。
处在恍惚之中的米先生一时没有弄懂张文祥话语的意思,他说,你说啥?
你家少爷回来了。
少爷?这一下米先生听清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两只混浊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清爽起来,他说,谁说?
我说,我都亲眼看见了,早上我正在街上摆摊,从南门那边走过来几个外地人,起初我没在意,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很像你。还有一个女的,可能就是当年林家的大小姐了。我看着他们一块走进了林家的老宅,后来红鼻子老七上街打菜的时候,我一问,果真是你家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