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是我最为恐惧的一个问题,我TMD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啊?谁能主宰自己,连伟大领袖都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呢。你去问问这个国家,它不正摸着石头过河吗?你去问地球,它不围着太阳转吗?你去问太阳,它不在银河系里呆着吗?你去问银河系,它不在宇宙里折腾吗?你去拷问大地,它给你一八级地震;你去仰望星空,它给你屙一阵陨石屎。这些混蛋问题,越问越糊涂,多少圣人仁人庸人都被问傻了问疯了问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TMD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此后几个月,我将消极的生命消解成积极的吃喝拉撒。约上一帮顽主王文革、冬瓜、亮子等人,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混迹于靀城的餐馆、茶楼、酒吧、歌厅、农家乐和台球厅。我还上驾校拿了驾照,几个现钱折腾光了。
雪儿和我成为一种怎么开玩笑也不生气、偶尔还可以身体接触的古怪关系。几次碰壁后,她再也不提合伙做生意的事了。不久,她混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很快做了个小头目。她气色越来越好,穿着也越来越时髦,用上手机了,有时还请我撮一顿什么的,但我始终没有对她发自肺腑的厮混终身的愿望。
我常去医院尽孝,从老爸日益不稳定的病情中预感到一丝不祥气息,特别是回家过年时复发一次后,他自己也觉得越来越糟糕。老爸凝视我的慈祥眼光,愈发掺揉进黯淡无力和悲哀的底色。母亲越来越焦急和无奈,两年的艰难护理透支了她的健康,几十年的伴儿,随时可能离她而去。
入冬后,老爸又一次复发,病情急转直下,失去了语言能力。医生警告情况异常严重,老爸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全家轮流守护。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微微翕动的眼睛和浑浊的泪光中读出了他的人生遗言——怎么办?在他每月千把元工资没后,这个家怎么办?这个二野老兵到死也不明白,几十年前得罪一个局长,他的老伴居然在工作十多年后被无情解雇;他的五个孩子,老大十多年前背井离乡后,在武汉长江大桥桥头上死于车祸,余下四个全部下岗,连我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学生也没逃脱。
我一个在省城的姐率全家赶回来,一些老同事和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探视,老爸在太行山里的家人只是来电话电报,他们依然很穷,买一张火车票都吃力。一周后,老爸发生脑溢血现象,陷入昏迷。在清醒的最后几分钟,他把我姐叫到耳边,表达了他的人生愧意——没把家人生计安排好。他还说,最担心的就是我这个不安分的儿子。
他的组织在他失去知觉后,终于来了。
老爸持续高烧四十一度以上,引发多种内脏并发症。他被插上输液管、氧气管和导尿管推入抢救室,医生正式下达病危通知书。我们通宵达旦地守候,不时在他腿上掐一掐,为他翻身通风,为他吸痰清污,还四处找来冰块袋和冷毛巾进行物理降温。我们徒劳地在他耳边不停地呼唤,不时察看他的眼球变化,梦想奇迹发生。每一次眼球转动,每一次喉结蠕动或轻咳,每一次肢体的细小抽搐,每一次短暂的体温回落,都会让人惊喜若狂,疯子似的找来医生查看。但他的生命体征终究一滴一滴流逝而去……他壮硕的身体终究不敌病魔入侵,生命处于弥留状态。
几天来,我和我弟采取坐在一把椅子上、头部放在床上的睡姿轮流短暂休息,我妈则睡在旁边一张床上。一个清晨,我从老爸病床旁的椅子上醒来,我妈让我先去医院外的餐馆吃饭,吃完回家睡一觉。我作为闲人,连续守护一周,都要崩溃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我一出大门,连着几个寒噤,头昏眼花饥肠辘辘的我迎风走进一家早餐铺子,狼吞虎咽地喝着热粥吃着凉面。手机突然响了,传来我姐绝望而断裂的哭叫:“爸——爸——不——行了不行了……”
几百米的距离如此漫长,我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跑回乱成一团的病房。几个医生正在紧张施救,一个医生使劲按住氧气罩,另一个先用双手做人工呼吸,再用两个电熨斗似的电子心脏起搏器在老爸的胸部规则地按压。母亲几欲昏厥,姐弟们扶住她,紧张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约二十分钟,医生动作慢了下来,查看了脉搏、心电图和瞳孔,终于放弃了。老爸紧闭的双眼忽然流出一行浑浊而滚烫的泪水,他拼出全部力量,奉献出最后一丝生命体征和人生感悟。
这家医院医德尚好,除了中途偷偷请医生护士吃了两次饭,没送一分钱红包。医生说,老爸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般中风复发后出现脑溢血很难扛过三天。一些老人说,我这个火焰高、阳气盛的儿子一直在旁边守候,连鬼都害怕;我一离开,病魔乘虚而入,拿走了我老爸的阳寿。
那些我常常见到的老革命们说得不错,他们去见马克思时,至少还有个组织送他上路。的确,老爸的组织派来了一辆破面包车和大卡车,拉走来宾和一车花圈。为了显示公事公办,后来又在丧葬费中扣除租车费。公司那个刚上任的经理,甚至连最后一笔区区二百块钱医药费都不给报销,一本正经说按市上文件那药物属于自费;我找到医院,医院拿出省上文件说应该报销。我晕头转向地被踢了几个来回才明白,原来组织也有神经错乱的时候,便放弃了。
我讨厌假模假式的悼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流氓文化,以悼词为最,见得多了。我撰写的家属发言稿与众不同,除了感谢来宾,仅仅抒发了一些生命的荒诞感悟,对于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光辉岁月兢兢业业大公无私高尚情操一笔带过;后人的打起精神继承遗志云云,更是一字不提。都TMD废话,翻开历史的账目和眼前的事实看看,谁的遗志被继承了?——遗产还差不多。
我没参加追悼会,我陪我妈在家。我搀扶着她站在我家阳台上,隔江遥望天台山密林中高耸的火葬场烟囱里,父亲化为一缕气息升天而去。母亲心如死灰以泪洗面,我五内俱焚,紧咬牙关,一声未吭。
随后的几个月,我无数次冥冥之中梦到父亲,他忧虑的目光穿过夜幕下空旷而混沌的天空俯瞰着我。我承受着一连串泰山压顶般的压力,濒于崩溃,还患上了前所未有的幽闭症和失语症,即使从次年春游时拍的照片看,我的气色仍然非人非鬼。
雪儿工作越来越忙,和我来往越来越少。一次喝茶时,她责备我老爸去世后没通知她,徒劳地安慰我一阵。后来接到她生日聚会的邀请,我托礼品公司送了一个蛋糕,人躲掉了。
一次,在雪儿租的房子里久违的激情后,她提议让我去她公司干,可以给我六百块底薪,我谢绝了。一天下午,我在罗汉路偶遇雪儿,她和本地一个地产大佬很亲密地走出一家酒楼,钻进了豪华轿车。我在暗处,心中五味杂陈。
投稿陆续有了一些反馈。从一些认真回复可以看出,书稿至少没被扔到墙角或垃圾堆,对于我这个只字未发的作者来说,颇获慰藉。有几家说书号用完,或说现在出版萧条,等等看。有几家提出了修改意见,或说性描写有些露骨,或说主调灰暗主人公痞气颓废不能鼓舞人。有几家则提出了出版的可能:一家要我出点“血”,或包销一些书。我冷笑着把这封信扔进了垃圾箱。一家要我提条件,而且是大编辑晨歌亲自来电话,令我受宠若惊。满心欢喜地提出了我的条件:十万元买断。爬格子既是脑力活又是体力活,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贪心,他们说一月内答复。然后,我把退回的书稿又邮寄给了次一等牛逼的出版社和几个文化公司。
一个桑拿天的傍晚,植物一样的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街道冒汗,发呆,传呼机突然响了,木然一看:“请复北京电话010……关于书稿。”
我立即进屋拿起电话拨过去,一个女声:“‘星星点灯’文化顾问公司总机。”
我压根没听说过这公司,也不知道书稿怎么到那儿了。管他什么星,能点亮我前程的就是吉星高照。转过分机,自报姓名,又是一个女声:“我是武彤彤,是我呼您的。说话方便吗?”
“方便,您请讲。”我一边说一边坐在床上。
“我是兼职编辑,其实我是一所大学的助教。”
我才不在乎兼职不兼职,能出我的书就是好编辑,我恭恭敬敬:“武老师,认识您很高兴。”
“别叫我老师,把我叫老了,我看了你的简历,咱俩一样大。”她咯咯笑起来。
“当然应该叫您老师了,老师不看年龄,看资历和层次。”
“还是直呼其名吧,只有我学生叫我老师。”她操着没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不算细腻,有些硬朗,透着磁性。
“哦,那请说吧。”我避开了一切称呼。
“你的书稿我看完了,我觉得不错。一个新人一动笔就长篇小说,这种例子很少。”
“惭愧,我不是中文专业的,我瞎写。”
“嗨,这跟什么专业没多大的关系,很多作家都不是学中文的,有些连大学门都没进过呢。”
“这倒是,有个别人只认字两三千——还加上错别字,就擅自进行文学创作。”我也笑起来,“我这人很少写错别字,就是废话多,话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