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最大的火车站就像一个穿着西式服装戴着中式毡帽的庞然大物,既牛逼又傻逼地横亘在那里,不管你仰视它还是鄙视它,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它已经不像两年前第一次见到时那么气派了,有些地面已经塌陷,墙体也发生脱落,乱糟糟的广告如同靓丽堂皇的器物上的秽物。
潮水般的人群往站外涌动,被灾民似的人流撞得东倒西歪,还得奋力摆脱形形色色的粗暴拉客族。在出站大厅,密密麻麻地站立着警察和保安,鹰一样的目光搜寻着人群,密集地抽查旅客证件,穿制服的总是让人眼发晕腿发软,我问旁边一位河南旅友怎么回事,他反问我:“你买票没用身份证吗?”
“没呀。”
“那是你没赶上,查练功的。”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啊?”
“我也不知道。嗨,说得很严重,说是邪教。电视里不停地放。”
我心虚地经过他们的筛选,一出大厅,拥挤嘈杂燥热汗臭和汽车尾气让我几欲窒息。在北京站广场又是一番挣扎,再次汇入另一片乱糟糟的人山人海。我饿狗抢食一样挤上20路公交车。看着巍峨的楼群开阔的街道闪烁的灯海,我如同十九世纪初到巴黎的外省人一样局促不安。下了车,汗流浃背的我拿出地图对照着走,穿过那个人潮汹涌的地铁通道,进入凉爽的恒基中心,然后通过长安街地下通道,来到长安大戏院背后僻静的贡院胡同里的四川驻京办。这儿位置好,凭四川身份证可打折。对于异乡人而言,找到家乡客栈,听到乡音,吃到家乡菜,味觉上的认同就消弭了异域感,舒缓了紧张感,你也就获得了一种短暂而虚拟的安全感。
“没目的就不能来北京吗?从来没哪个旅馆让我填这玩意儿。”我很不想填“来京目的”那一栏。
“您第一次来北京吧?”那女子笑着问我。
“来过,前年还来过呢,住海淀那边一宾馆。”
“没让您填吗?我不信。”
“是会务组帮我登记的。”我想起来了。
“对吧,不是老乡为难您,规定不是我定的。”
“你说坏人来旅馆还会写下‘我是来犯案的’?居然有这种规定,我开眼啦。”我拿起笔来,飞速写下一溜字,“这理由正当了吧?”
“哈哈!”那女子笑得直不起腰,另一女子纳闷地拿起登记簿念了出来,“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啊——!”
“人们想念毛主席——不行吗?来一次首都我容易吗?全村都眼巴巴等我给他们带回好消息呢。”在众人的笑声中,我拿起身份证、钥匙、出入证转身进了电梯。
我踏进房间就像进了烤箱。这里正对西晒,赶紧打开电风扇,还是大汗淋漓。我锁好钱包和手机,取出拖鞋,来到楼下的公共浴室。只有一个男子在里面,我一声不吭地冲洗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用普通话和我搭讪:“四川人吧?”
“啊。”
“旅游还是开会啊?”
“瞻仰伟大领袖遗容。”我随口而出。
他大笑起来,笑声古怪,像公公又像娘娘。我扫了一眼,斯文的中年男人,身子白得晃眼,如去了毛的行货。
“你身上好多毛啊!”他忽然说。
“嗨,我属猴子的,没进化完,嘢——,我直立行走了。”这无聊的地方,开开玩笑挺解闷。
他也大笑。突然,他一步上前:“哎呀,多雄性啊,好性感!”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搂住我,我吓得一退,呵斥道:“你干吗呀你?”
“我给你搓背吧,——我们互相搓背吧。小伙子好性感啊!”他叫道,一只手伸到我背上。我奋力甩开他的手,让他滚蛋。这个放肆的“同志”尴尬退后,讪讪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草草穿衣滚蛋了。
次日,我并没有去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再伟大的木乃伊也是木乃伊。记得首次进京去瞻仰时,那宏大而阴森的场面让我当场蒙了,明明想挤出眼泪,结果却湿了裤子。
我走进一大片不见边际的迷宫般的胡同里。我又看地图,又问路人,东拐西绕,好不容易才找到“烧饼胡同”。这个压根就没烧饼店的胡同又窄又挤,一人多高的灰扑扑的老旧建筑,犹如八十年代初期的靀城背街,和胡同外宽阔体面的大街犹如两个世界。晨歌所在的赫赫有名的出版社就位于胡同深处。
一老头叫我过去登记。还好,登记簿上“来京目的”一栏换成了“来本单位事由”,所以“瞻仰伟大领袖遗容”就变成了“和晨歌谈稿”。老头拿起老花镜,看看我填的信息,再抬头扫视我一眼:“哦——四川的?出书的吧?”
我哼哼哈哈。他又问:“家乡人民生活还好吧?”
我有些吃惊,答道:“托您的福,家乡人民很幸福。”
他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还做出礼贤下士状,亲自领我走进大院。
晨歌正和一著名作家通电话。他看上去年轻,一表人才,站起来和我握手,捂着电话对我说先到对面主编室,冬阳要和我谈谈,他随后就过来。冬阳女士娇小精干,前几年她和晨歌编辑的几套作品横扫中国之后,畅销书不断,名气如日中天,门庭若市。冬阳取下眼镜,看着我:“你就是那个戈海洋吧?”
“是的。”我就像伪军见了太君似的点头哈腰。
“你这是专门到北京谈书稿来了?”
“好几件事呢。”
“你的稿子我看了。”她站起来给我沏了一杯茶,安排我坐下,接着说,“你年轻,有潜力。不过这部书稿要出的话还得大改,怎么改,你听我的意见。”
“当然当然,给你们投稿,我不自量力。”我恭谦地说。
“我们社虽然名气大,但还是小社。”她说,“你看我们这办公环境,老民居,够寒碜的吧,来个人都不好意思。不过我们过两月就搬到写字楼去了,5A级的,以后有机会可以过来坐坐。”
然后她叫一女孩将我的书稿拿来,翻开,里面有一些用笔标出的记号,她随便指出几处:“你瞧,你这样写,看着倒痛快,出来肯定惹事。”
“那不过一个处级干部,这种芝麻官中国怎么也得上百万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这个跟级别没关系,是写法问题,背后是态度问题。你这部稿子麻烦大了,还没出就被盯上了,出了事你可没事,我们脱不了关系。也许别的社没问题,我们出过一次事,检讨个没完。”她解释道,“我们是出版社,上边不给你书号,你吃什么?”
“理解,理解。”我连连说。
冬阳站起来,说:“我非常忙,就简单跟你说说,你把书稿拿回去,动大手术,改完给晨歌,以后就找他。”
冬阳叫晨歌过来把我接过去,寒暄了一阵,把我送出了烧饼胡同。为了确证烧饼胡同是否真有烧饼,我从另一头走出去,连烧饼味儿都没有,倒是有几家杭州包子铺把我的肠胃刺激得咕咕直叫。和四川包子相比,西湖边的包子实在难吃,北方饺子还行,个儿大,至少填个饱。
长安街上道路的宽阔、建筑物的宏大、车流的湍急和人流的密集,立即让人产生一种蝼蚁般的渺小感。那些密集而警惕的警察、便衣和保安让人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我经过他们的面前,不得不努力装出一副上对得起党和政府、下对得起人民的样子。我在王府井附近闲逛一阵,挤上1路公交车到了西单图书大厦这个中国最大的书店。这里不愧是个免费看书、免费纳凉的好地方。暮色苍茫时,乘车到大望路,然后倒车前往红庙。
几年前,李皓和杨星辰再也无法忍受清贫,从位于京郊的单位不辞而别,沦为京漂一族。不久,他们得意地告诉我他们上报啦——被单位开除了,报上发声明了。
1997年初夏到北京见了两人。李皓在一家翻译公司,没底薪,翻译千把字,可以挣一个盒饭什么的。还去杨星辰的“国际贸易公司”看了看。这是他从外贸公司辞职后成立一月的新公司,就两个人。我探头探脑地进去,吓了一大跳。地下室一间十平米小房,既住人,还办公。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二十四小时开着惨白的吊灯,活像一处法西斯秘密专政场所。惟一有点公司痕迹的,是拥挤不堪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一台传真机和一堆中英文文档,桌椅统统是旧货。我一坐下,把沙发坐哭啦。那是个下雨天,天花板不断渗出水滴在桌子上,杨星辰不得不在桌子和电脑上盖几张报纸,不停替换。他们的业务是将国内小工艺品贴上自己的注册商标销往国外。我开玩笑说:“你们这哪是开公司,劳改啊。”
杨星辰也开玩笑:“哪里比得上劳改啊,劳改还管吃管住呢。要是哥们儿真的撑不下去了,一定学《警察赞美诗》里的索皮去。”
当时杨星辰和李皓都劝我留在北京,和他们构成“三剑客”或“铁三角”什么的,我也跃跃欲试,无奈老爸突发中风住院,放弃了。
在红庙站,我四处张望,后脑勺被人一拍,回头看身后无人,几米处一陌生人却偷着乐。我正纳闷,脚腕处再被一击,我一个趔趄,顺势向下一看,两个家伙正蹲在地上咧开大嘴笑呢。我们打闹着走向川菜馆。这是杨星辰的意思,先吃饭,再去他“家”坐坐。李皓还是光棍,住在老远的通州。两年不见,杨星辰风采依旧,李皓头上多了很多白发。
“每一根白头发都是一段艰辛。”他叹气,又看着我,“你也憔悴了很多,哪像当年英姿飒爽下流倜傥啊。”
“一毕业七年啦,下岗啦,股市赔得一塌糊涂,我老爸去年又去世了,我容易吗?”我说。
“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大伙惺惺相惜异口同声。
我问李皓:“你还准备考研?你觉得你还不够傻吗?”
“职场混,没办法。”他说。
“幸好开公司没要求本科或研究生以上学历,要不我只好孟姜女哭长城啰。”杨星辰说。
走进餐馆,一个坐在桌边的女子站了起来。杨星辰相互介绍说:“我媳妇陈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戈瓜娃。(注:瓜娃,四川方言,“傻小子”之意。)”
“也是当年名震校园的走廊歌星。”李皓补充说。
“净拿山里来的孩子开涮。你们怎么不说我是时代的弄潮儿——下岗职工什么的。”我打趣。
陈菊人如其名,小巧玲珑,淡雅如菊,不像辣妹子。
我们东拉西扯海阔天空,离开餐馆时已经酒酣耳热,醉意蒙眬,进附近小区前,我笑问:“这里登记吗,‘来京目的’什么的?”
“一般要填来本小区目的,这取决于你的形象——还好,你看上去不像民工。”杨星辰说。
“这个小区比较穷,工人住宅,也没什么可偷的。”陈菊说。
果然那个醉猫一样的保安瞅了我们两眼,没理睬。杨星辰夫妇住老旧红砖楼。我们在黑咕隆冬的楼道里小心翼翼往上走,每走几步,杨星辰就跺一次脚,或者大喝一声,一盏昏暗的楼道灯就应声而亮。人还没过,又灭了。杨星辰自我解嘲:“这就是穷人区,灯都舍不得多亮几秒。”
李皓说:“杨总已经从地下室搬到五楼了,进步已经很大了。”
“你不也住楼房了吗?”杨星辰反问。
“可我是在北京边缘呢,你怎么也算打入CBD边缘了。”李皓说。
“啥叫CBD?”我傻帽了。
李皓笑:“哥们儿,你真落伍啦!CBD是CentralBusinessDistrict的缩写,中央商务区,年度最酷名词之一。”
杨星辰发挥一番:“也叫ChinaBeijingDabeiyao,中国北京大北窑。”
这名字够土的。我一头雾水,他们三人都大笑。两居室,一间十多平米,摆着三张旧办公桌,那台旧电脑还在,又新增了两台,还多了打印机,新沙发,室内亮堂堂的。陈菊给我们每人沏了一杯茶水,划开一个冰镇西瓜。我说:“鸟枪换炮了啊?”
“只能说爬雪山过草地飞夺泸定桥的日子刚过去。”杨星辰笑,“房子是租的,连自己的窝都算不上,就一个可以遮风避雨做饭办公睡觉的地方。”
“还有一个功能吧?”李皓对两男耳语,我们暴笑,陈菊颇为窘迫。
我说:“干脆我来为你打工算了。”
“哪里请得起你哟,这里就是夫妻店,都是义工。请了一个亲戚,还是干活多拿钱少,不干活不拿钱。”陈菊笑。
“我开玩笑的。这房多少钱?”
“你猜猜?”杨星辰反问我。
“七百?八百?”
“你租给我啊?”
“一千?”
“翻一番还差不多。”
“吃人啊!”我大吃一惊。
“就这个价,这里是CBD边缘,进去了更贵。我在通州和人合租,一间都要六百多呢。”李皓作证说,又大发感慨,“你在北京待久了就知道残酷性了。就跟一个磨盘、筛子似的,使劲磨人、往外筛人,你要想留下来,你就得拼命变成大沙子。别一见‘北京欢迎您’的标语,就拿它当自个家了。”
“我还不至于如此傻逼吧,想当年也是闯过深圳的。”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转悠。巨大的书架,塞满了商务英语书籍、文件夹什么的。墙壁上一张英语版世界地图上布满了蜂窝似的小红旗,乍一看,希特勒的军事地图似的。
“星火燎原啊!除了南北极,你的生意是遍天下了。”李皓赞叹。
“看着多,都是小单生意,累个半死做一笔,也就赚几百英镑千把美金万把马克十万日元什么的。”杨星辰说。
“还嫌少啊?”李皓叫起来,“我累个半死,一个月才够你赚一笔的。”
“只看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杨星辰笑,“我在地下室的日子你不知道?半年不开张,梦里哭醒好几回。”
“现在是开张吃半年。”我接下话茬,“你们都比我强多了,我累个半死,就赚一把浊泪——还是自己的,流胃里去了,倒也帮助消化。”
杨星辰兴致勃勃地演示着他的电脑技术,他击键如飞,全部盲打。在我们的喝彩中,他说他已经上网了。
“什么叫上网?”我惴惴不安地问。
李皓看我的眼神就像当年迅哥儿看闰土似的:“嗨,刚才说你傻根还有点于心不忍呢。”
“都是山区来的孩子,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我连电脑开机关机都不会呢,按现在标准成文盲啦。”我惭愧地说,“你们就给哥们儿扫个盲吧。”
“不可思议!不是哥们儿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现场扫盲后我感叹。
“这个在中国还是新事物,北京用的人都很少,但发展极快,你很快就知道了。”杨星辰给我一张名片,指着一个带@的地方说,“这就是我的E-mail,以后可以联系。”
他又打开厚厚的硬壳文件夹给我们看,全是他签的外贸合同。看着犹如看天书,这才意识到晃荡了这些年,英语蜕化得差不多了。他介绍:“这叫电子商务,你知道吗?B2B,B2C听说过吗?”
“听说过U2——不是美军高空侦察机,而是爱尔兰乐队,我最喜欢的摇滚乐队。”为了不失面子,我东拉西扯。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李皓忍俊不禁,解释道,“这是两种电子商务模式……”
“老哥我一不留神成了中国电子商务的先驱,而且一开始就盈利——尽管只有点小钱。你看看那些大网站,烧了几个亿还没一分钱进账呢。山大无柴烧啊!下一步,老哥要建自己的网站了。”杨星辰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生意经。看着他那高耸而笔直的鼻梁,深不可测的眼窝和色彩斑斓的眼球,愈发对他自我标榜的汉人血统表示怀疑,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唐宋时期散落在中国东南沿海的犹太人投胎转世。
陈菊忙打断他:“你们别听他瞎吹。”
杨星辰笑笑:“嗨,自己人嘛。”
分手时李皓拍着我肩膀:“哥们儿,咱们改天再聚,我做东。你最近几天有什么安排?”
“见一些编辑朋友,还有一大学女助教,她下月就去美国留学啦。”
“你真行啊!怎么勾搭上的?”杨星辰说。
“请注意措辞。”我提示他,“纯粹工作关系,我投稿,她是兼职编辑,审稿,我们谈稿子。”
“呵呵,你投稿,她审稿,再谈稿,不就搞——上了吗?”李皓打趣起来。
“赶紧拿下,把你也捎带过去得啦。你也该结婚啦。”陈菊说。
“别拿我开涮了。我一下岗职工,别人名校才女大学助教,又去美国读博士,天方夜谭啊。”我说。
“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嘛。”杨星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