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要想找到明清几乎比登天还难。姓朱的那天下午带着我满城寻找明清,每到一个地方,人家就告诉我们,马总刚刚离开。这家伙似乎预感到了我们在找他,所以总是能够抢在我们到达之前离开。在接连扑了若干个空以后,姓朱的有点泄气了,他说,算了吧,还是让我们待在公司里,最好是待在许花子的身边,他迟早会去找她的。我问,明清是不是也希望许花子带他上天啊?他?哈哈哈,他算老几?姓朱的放声大笑道,他几年前就没有上天的能力了,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拼命修高楼呢?他想爬上去,只有拼命地爬,才可能有朝一日实现这个梦想。我想姓朱的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算盘又要落空了,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看出明清是个大傻瓜来,正准备带他到天上去修天堂呢,可惜啊,他没有上天的本事。不过这样也好,许花子马上就要给我生傻瓜儿子了,到那时,我就不必满世界寻找比我更傻的傻瓜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飘飘欲仙起来,嘴里也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姓朱的停下车,怔怔地望着我,他望着我的眼睛,可是我的眼里却完全没有他。你干什么呐,他用胳膊肘顶了我几下,问道,干什么呢你?
我没理他,继续哼哼唧唧着。
我明白了,姓朱的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蛮有心计的呢,我问你,你是不是想那事了?
什么事?
你把我当傻瓜呀,姓朱的重新发动汽车,在弯道口掉了头,带着我朝一片灯火中奔去。
我今天要让你玩个够哼个够!下车的时候,姓朱的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看,这里叫“神仙居”,姓朱的指了指一座红光闪烁乍看上去好象是着了火的木房子。
我们刚走下车,就见一群女神仙从火光深处飘了出来,她们不由分说就连拉带拽地将我们弄进了一间光线很暗的房间里,我边走边看,越看越觉得迷离飘忽,走廊里有红灯,有黄灯,有绿灯,甚至还有黑灯,惟独没有一盏白灯,女神仙们个个都长得和许花子差不多,她们像一条条菜花蛇一样在我们面前扭来扭去的。我偷偷地附在姓朱的耳边问道,这些都是神仙啊,怎么有这么多的神仙啊?姓朱的哈哈大笑道,小妞们,我的这位朋友说你们个个都是神仙呢,还不快过来侍侯这位爷。他的话音刚落,几个神仙就分别爬上了我的胳膊、大腿和肩膀上,有一个瘦些的还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背上。我急得浑身乱颤,又语无伦次,最后,只得求救于姓朱的。这样不行,我说,朱总啊,这样不行,上不了天的……于是,朱总很有派头地挥挥手,神仙们一哄而散,只留下了两个最漂亮的,一个乖乖地待在我身边,脑袋歪靠在我的肩膀上,另外一个懂事地坐在姓朱的腿上。
好吧,现在我要去另外一个房间里上天了,姓朱的从皮夹子里面掏出几张钱叠了一下塞进我身边的那个神仙的胸衣里,对我笑了笑,说道,你就在这里,记住,一定要爬到天上去,咱们废话少说,天上见!
门关上了,神仙坐到我的腿上,她好象对我十分熟悉,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腰。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腰在那里啊?
傻瓜,她在我的腰上用力捏了捏,然后开始脱衣服,在我看来,她原本就没有穿什么衣服,但她却脱了一层又一层,好象总是脱不完似的,我觉得脱到后来她是在脱皮了,满地都是她的皮,有的完整,有的被撕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后来她终于脱完了,又开始给我脱。这时,我想到了许花子,问道,你的腰在哪里?
傻瓜,你真是个可爱的傻瓜!神仙牵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哦,原来她的腰和许花子的腰长在同一个地方。
“让我们赶快上去吧!”女神仙将一团热气哈进我的耳朵里面,弄得我浑身上下奇痒无比。
我和神仙在天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我精疲力竭,却始终没有看见姓朱的。我猜想这家伙一定没有上来,是啊,他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早就说过,不是每个人都上得了天的。
当我从天上下来,睁开眼睛看见姓朱的笑眯眯地站在我跟前,我笑道,你没有上去吧?
姓朱的摇摇脑袋,说道,有时候,下面比天上更有意思,我不上去,不是因为我上不去,而是觉得天上有些无聊。
我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猜透了我的心思,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为了组建什么施工队的话,我才懒得去天上玩儿呢。
从这天开始,我经常央求姓朱的带我去“神仙居”。姓朱的说,傻瓜呀,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想让这些女神仙每个都你生个傻儿子啊,我听许花子说过,你必须凑足一支傻瓜施工队才行,是不是?我点点头,心想,这个许花子,她怎么可以乱说呢。但是,我得告诉你,你的目的是很难实现的,姓朱的说。我问为什么。姓朱的说,因为这些神仙不生孩子。我说,许花子也是神仙,她为什么能够生呢?姓朱的回答道,你错了,许花子不是神仙,或者说,她以前也许是神仙,但自从怀孕后,她就变成了凡人。难怪呢,我嘀咕道。什么?没什么。
这天晚上,姓朱的把我送到“神仙居”后,他推说有事要办,就开车走了。我照例来到那间屋子里,结果一推门,就看见了明清。明清身边大概聚集了六七个神仙,有的嘴巴里叼着烟,有的手里端着酒杯,她们像没长骨头的软体动物,盘绕在明清的周围,嘻嘻哈哈的。在我推门的那一瞬间里,那个我认识的神仙跳了起来,冲我喊道:“出去!”明清顺着喊声看见了我。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明清,他更没有想到我会来这儿。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时,他挥手打发走了神仙,让她们待会儿再来。
我说,明清啊,我一直在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他装着没事儿似地问道。
我说,姓朱的说你准备把我们屋后的那座山移到城里来,是不是?
都已经快移完了呢,你还不知道?他问。
我吃了一惊,急忙问道,那我今后去哪儿放牛呢?
明清笑了笑,他有一口白森森的好牙齿,在黑黑的屋子显得尤其之白。据我所知,你的牛已经被你父亲卖掉了,他说,你想知道是谁买了你们家的牛么?恐怕你做梦也想不到吧,是我,我高价买来,又低价卖给了别人。
我说,呸!
现在“呸”已经晚了,明清说,你回不去了,因为你回去了也不能上天,要想上天的话,你就乖乖地留在我身边,等我把高楼建成了,我们一起上去。来,让我瞧瞧你的肚皮,长大了些么?哦,大多了,当然还不够,还得加油……
我说,呸!
别呸了,傻瓜!你父母让我照顾你,你别不识抬举,明清说。
我说,我要呸!
好吧,那你就呸个够吧,明清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道,你不觉得城里比放牛好玩么?你看,才几天工夫啊,你就和这些神仙打成一片了,是不是朱总带你来的,他呢?他今天怎么没有来?
我说,呸,呸呸,呸……
这回明清不再笑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势,正色道,够了!闹够了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许花子的那点丑事?我早就晓得罗,但我不会计较的。天下的女人多的是,许花子算个什么东西!我把她送给你了,你慢慢享用吧。只是,有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一个傻瓜是凭什么把许花子骗到手的?
我说,我没骗,我们只是在一起上天。
上天?鬼相信!明清说,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上天,不管是谁,如果不经过我的同意,就不能登上我的高楼,就不能爬到天上去。他越说越激动,末了,他站了起来,大声对我嚷道,就是你,你这个傻瓜,使我坚信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值得我信赖的人了,连你这个傻瓜也在欺骗我,你简直不是傻瓜,而是个骗子!
明清愤怒得像一头狮子,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不断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尖,为了不被他戳死,我被迫左躲右闪。
不知过了多久,这头狮子才渐渐平静下来,他长叹一声,拍了我的背部一掌,说道,不过,还有个补救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只要你老实交代许花子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谁的,我就会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护你,而且我答应你,等我的高楼修好以后,我将正式任命你为天堂看门人,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不经过你的准允,都不得擅自进入天堂。明清将一团烟雾喷到我的脸上,然后又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说道,想想吧,傻瓜,这是个多么诱人的职位啊。
天堂看门人,我说。
谁的?快说,傻瓜!明清揪住我的衣襟。
谁的?还能是谁的,我的。我说。
傻瓜呀,看来我是高估了你的智慧,你也不想想,许花子会给你这个傻瓜生儿子吗?你以为她真的爱你?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你是傻瓜,也难怪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是她自己说的,我说,她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比我更大的傻瓜,我可以带他去天上施工队的。
不是的,肯定不是的,明清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问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说,是不是老朱的?
我问谁是老朱。
就是那个经常带你来这里的那个姓朱的家伙啊?
是他,对,有可能,因为我看见他和许花子也一起上过天。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起来,因为我答应过他们,不要对别人说这事的。
好,好好好!明清一连说了无数个好后,一摔门就出去了。
7
几天以后,许花子泪汪汪地对我说,朱总出事了,山倒了,他被红沙塌死了。
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跑去问明清,明清说,这个人死有余辜,他早该死了,老子成天忙着建造天堂,这个狗日的却瞒着我修地道,挖老子的墙角,像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留在世上干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明清发现了楼梯转角处的那个暗道,并当场抓住了正从过道里面走出来的姓朱的把柄,就打发他去负责沙场的工作,一去就遇到了塌方。我是了解那座山的,虽然它是一座红沙山,但沙质非常细密,很多年前村子里的人为了防止“帝国主义和苏修”的空中偷袭,就曾经在山上挖过许多防空洞,而且挖过一座又一座,但从来没听说塌死过谁。那么,为什么姓朱的一去就给塌死了呢?答案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姓朱的死后,许花子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许久不再见任何人,包括我。
明清在我的恳求下带我回了趟家,但屋后的那座山有一大半已经不见了,家也不再像个家。明清啊,你真有本事,你把整座山都弄跑了,你的本事真大啊,我一路上嘀嘀咕咕的,把开车的明清气得直瞪眼。瞪什么瞪!我想,你的眼睛瞪得再大,也没有我的牛眼大。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了沙场,山被挖开了,红沙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滩凝固的血迹,而那些横七竖八地扔弃在工地上的推土机、吊车、拖拉机和畚箕、锄头、铲刀、铁锹,以及那些缩头缩脑的民工们,仿佛山的内脏,暴露在蓝天白云下面。由于姓朱的死了,沙场不得不暂时停工。停得好啊,姓朱的,你怎么没有早死呢?如果你早点死了,我的山就不会被挖成这个样子了。
我在沙场四周转悠着,听见好多人在那边叫我:“傻瓜,你在干吗呢?”
“找天啊,”我喊道,“天啊!”
喊过后,我心里舒坦多了,便躺倒在陡峭的山壁边上,这是这座山仅剩的一点形状了,倘若姓朱的再迟两天死,恐怕连这点形状也保存不了了。我正准备从顶端滑下去,听见母亲在下面哭喊从山脚下跑过来,边跑边喊道:“儿啊,我的傻儿子啊,你千万别寻短见啊!”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她是不想让我跳,好吧,不跳就不跳,我这就走下去。我从旁边的沟坎上滑下来,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上下端详着我,破涕为笑道,好儿子,你又长胖了,瞧,这脸像豆腐一样嫩了,来,让我们回家去,与明清喝一杯,是该好好感谢一下明清了。感谢个屁,都是他害的!我在心里骂道。
吃饭的时候,家门前陆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村里的,不是大伯就是大婶,总之都是平时喊我“傻瓜”的人。村里的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有很多都被明清带到城里做工去了,留下来的主要是老人、女人和孩子,现在,这些人就围在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叽叽嚓嚓着,像一群被拔光了毛再也飞不回树上的老麻雀。母亲几次放下碗筷出去招呼大家,让他们屋里坐,但他们扭忸怩怩的,说什么也不肯进来。明清问,这些人在这里干什么?母亲摇摇头,欲言又止。父亲后来又出去过一趟,我听见他在外面喊道:
“马总,你是不是出来一下?”
明清便放下酒杯,我也跟着他走了出去。
大家找我有事么?明清问道。
没事,没事……,那些人推推攘攘着围住明清和我,有一个人还悄悄地把一只乌龟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小意思,我听见他嘀咕道。我把乌龟拿出来,递给明清。干什么?!明清伸手一挡,把乌龟打到了地下。我低头去找乌龟,结果看见地上到处都是乌龟,它们四处乱爬着,最后都爬进了一只网兜里面。
父亲拨开人群,说道,马总还有事呢,有什么要求你们快说吧,时间就是金钱。
对,时间就是金钱!几个人接口同时说道。
说啊,父亲说。
对,说啊!他们说。
但谁也不先开口。明清已经不耐烦了,这时,终于有一个妇女说道:
“马总啊,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你混出来了,人模狗样了,也给我们全村的人贴了金添了不少脸面,俗话说,一人得道仙及鸡犬。大家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大伙一把。我们当然晓得你已经给我们村里的很多人家帮过忙了,但问题是我们这些人也需要你的帮助啊。听他们说,马总的摸(摩)天大楼都快盖好了,我们就想,你那里不是还需要人手吗?你看,我们这些人手够不够用?”
说着,她平摊出两只手来。
其他人也赶紧把手摊了出来。
我看见一大堆盘根错节的树根摆放在我们眼前。
明清哭笑不得,他点了支烟,然后细眯着眼睛扫了大伙儿一圈,他的眼光像扫把一样,三下两下就将面前的这些人扫到了老槐树下,那里,装着乌龟的网兜正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弯腰掂了掂网兜。
“是这样的,”父亲解释道,“大伙说,看你日理万机,挺辛苦的,就特意找了些补品来看望你。是乡亲们的一番好意啊。你就收下吧。”
明清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说着,他吩咐我把网兜拎进了车里。
你们知道,我一向是很同情弱者的,你们看傻瓜吧,我对他的照顾算是够意思的了,明清说,等我的高楼修成以后,傻瓜还会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职业呢。但是,你们得让我想想,给我一点时间,办法总是有的,只是,你们不是傻瓜,你们都太聪明了,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帮助傻瓜……,怎么说呢?再给我点时间吧。
“谁说我们不是傻瓜?我就是个天大的傻瓜呀!”一个老头喊道。
其他人都随声附和道:“是啊,我们都是傻瓜,比傻瓜还傻!”
明清最后扫了一遍人群,说道,就这么办吧。然后,也不管那些目瞪口呆的乡亲们,他钻进车门发动了小轿车,带着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