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听到二哥的喊声,不觉得怔住了,他没料到二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儿,说他打得好,举着扁担的手便僵住了,他没法接着打下去。苏芹委屈得泪如雨下,沙哑着嗓子骂:“小犊子,今个儿你打不死我,你就没好日子过。”
四海犹豫的手不再犹豫了,恶狠狠地往下落。二河拦住了四海的胳膊,平和地说:“我来了,用不着你动手了。”四海的眼睛瞪着苏芹,后退了几步。二河弯下腰,将苏芹从地上拎起来,他心疼地看着媳妇鲜血斑斑的胳膊,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他忍住了自己,咬紧牙关,狠狠地对苏芹说:“你把事儿做过了,别怪我手狠。”
二河从来没打过媳妇,这一次二河说啥也要打媳妇了,不打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二河高扬起巴掌,坚决地落到苏芹的脸上,嘴里说着:“这一巴掌是替妈打的,打你这个满嘴胡说不敬不孝的儿媳妇。”
苏芹在地上滚开了,沙哑的嗓子不休止地骂:“你们老张家的人都黑了心,你爹搞小姘,你妈搞破鞋,你大哥傻了巴叽,你三妹子奸懒馋,老四生个花花心,总往姑娘奶子上碰,老五生在尿盆里,八百辈子也长不高,你们全家没一个好人。”
二河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打的媳妇,苏芹却精神崩溃了似的乱喊乱叫。二河再次拎起苏芹扬手又是一个嘴巴,这个嘴巴二河的手扬得很高,挨上的并不重。苏芹就势躺在地上,忽然止住了嚷叫,有些意外地瞅着二河。二河说:“这个巴掌替你自己打的,打你这个胡说八道不要脸。”
正当院子里吵乱盆了的时候,一个异常清脆的声响从楼上迸发下来,接着无数个玻璃碎片从空中飞扬出去,携带着五彩的阳光雪花般飞溅而下。院外垒出的人头霎时矮了下去。破碎了玻璃的窗口上,探出了大江的脑袋。大江惊恐万状地左顾右盼着,振臂高呼着:“爆炸了,爆炸了!”
二河打完了苏芹两巴掌,看了眼精神失常的大江,又怒气冲冲地走向四海,劈手夺过扁担。四海以为二哥是去打二嫂,很轻松地让出了扁担。二河抡圆了扁担,仅用一下就将毫无防备的四海打趴在地上,想起都起不来。二河是运足了怒火打下去的,二河三百多斤的肥猪都能一下子撂倒,可想而知四海这一扁担挨得是非同小可,疼得他连出气的力气都难聚在一起,只得一节一节往出吐,又一节一节地住回吸。二河扔下了扁担,对四海说:“你嫂子再错也抡不到你动手,天大的事儿有我担着呢,你去告诉妈,下晚我去陪罪,让妈准备打我的家什。”
二河转回身,来到苏芹身旁,伏下身子把苏芹背了起来,迈开大步向村里的卫生所跑去。苏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二河的脖子里,泣不成声地说:“二河,我错了。”
四海在二河走出去了很远以后才缓过了岔出去的那一口气,他“哎哟哎哟”地让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是啥家呀,妈不像妈哥不像哥的,我他妈的没法在这家呆了。”四海揉着自己的后背,在仇恨二河的同时对苏芹又百思不解,这个臭娘们儿真禁打,我打了她那么多下,就是没封住那张臭嘴。
野杏村党支部书记李开元同志也很快来到了张家的小楼前,村支书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张家,只要张家能在野杏村居住,村委会就能当之无愧地增加八百元的人均收入。李支书一把抓过郑玉富的脖领子,骂道:“混到了家的的小犊子,你爹二十年前仗势当个鸡巴生产队长欺负了人家,现在挨挠也是报应,知道吗,报应,报应就是活该。”
垒在张家院墙外的人头随着郑玉富背着老爹郑三秃愤愤不平的走出,整个张家院墙的外部也就恢复了安静。张三翠敞着沾满奶渍的衣襟,摇晃着肥壮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出楼门,“咣当”一声,关严了铁大门。
从村卫生所回来,折腾了半天的苏芹精疲力竭地趴在炕上,她的脊背红一道紫一道,一挨炕疼得针扎的似的。小青从外边跑进来,不识好歹地在苏芹的背上骑大马,苏芹疼得“呀呀”直叫。二河抱走了小青,小青睁大眼睛问:“妈,咋了?”苏芹咧着嘴说:“你四叔那个牲口给打的。”小青从二河的怀里溜下来,从厨房里拎出一把菜刀,奶声奶气地喊:“我去给你报仇。”二河骂了句:“混蛋!”就把刀夺了下来,藏到小青够不到的地方。二河说:“我到妈那里赔罪去,你在家里老实呆着,不许生闷气。”苏芹说:“你去吧,我不生气,我今天挨了打皮肉疼,心里舒服。”
老甜自打被抬进楼里就没停止过干嚎,外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甜闹得已经是欲生不能欲死不忍。老甜一口一个地骂着苏芹是野狼嗥操出来的,和别人串通好了,给我扣屎盔子,骂二河不休了这个臭娘们儿就不是从自己肚里爬出来的。老甜无休止的咒骂越来越失去身边人的同情心,三翠的丈夫柏成林早已失去了耐心,回到了自己的楼里。四海只顾揉自己的背,跟本没有进老甜的楼,大江还沉浸在爆炸了的恐慌之中,理亏的三翠和温和的春雁守在老甜身旁,抹胸捶背。老甜看着自己清冷的身边,哭得更加伤心了,大骂生了一群儿女,个个都是狼心狗肺,都不如小狗崽似的老儿子五湖懂事儿。老甜哭着哭着,就想起了老儿子五湖来了。老甜习惯性地称五湖是小崽,这一次她想叫五湖儿子了。老甜想来想去,她的儿女中只有五湖没让她伤过心,五湖是个懂事却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傍晚时分,二河来到小楼,他是给老甜负荆请罪。二河同家里的矛盾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较劲儿,和当妈的没关系。二河极端讨厌老爹把家人都拴在一堆儿居住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又时常暴跳如雷地指责孩子们的无能。二河对老甜总是怀有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感,那个好感最初来源于那顿香甜的花生,纵使以后老甜有过千条过错,二河都能谅解。
二河永远不能原谅的是他的亲爹张百川。哪怕是对着张百川满面的笑容,也无法使二河产生相依相恋的父子亲情,只要一见到张百川的容貌,二河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巴掌的阴影。张百川恶狠狠拍到大江脸上的巴掌像是拍进了二河的脑海深处,印记深得抠都无法抠掉。尽管二河从小就不怕巴掌,但他对这一巴掌却充满着仇恨,任凭时间的流淌,就是没法冲淡他童年对那个巴掌的恶劣印象。每逢大江无缘无故却又惊恐万状地呼起“爆炸了”,二河对那个巴掌的仇恨也就愈加深刻。
二河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反复无常的夏季,风雨和暴日折磨得辽西走廊无所适从。张百川的脾气也像这个季节一样毫无节制地渲泄着暴躁。那时候,炕上正躺着刚刚落草的张五湖,褶褶巴巴的张五湖小得像一只没长毛的兔崽子,光着屁股蹬动起的小腿还没有大人的手指头长。张五湖扭动着生了癞似的身子,尖锐而又嘹亮地哭泣着。张百川那时还无法预知,张五湖那嘹亮的嗓门在后来会把充满辽西风格的歌曲唱红在那座辽西走廊上繁华的城市里,几乎与张百川在那座城市里齐名。
张百川暴跳如雷地骂着老甜:“这是你生的孩子吗,跟猫崽子兔崽子有啥区别,你比量比量,还没我鸡巴大呢,也叫个孩子。”老甜丝毫没有生过孩子之后的精疲力竭,和张百川对骂着:“不管是猫崽子狗崽子,你揍出来的就是你崽子,你不认帐你就捏死他。”
那一刻二河真的看到张百川的眼睛里喷射出凶光,炕上躺的若真是猫崽子兔崽子的话,张百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捏死了。
那天的暴雨在张百川的暴跳如雷中诞生了,阴沉沉的天比张百川的心还要阴沉,黑云把正午压得昏暗。“哗哗”作响的雨声丝毫没有遮住张五湖清脆的哭声,老甜只能将奶水滴进五湖的口中,安慰着五湖对奶水的渴望。五湖在周岁的时候,小嘴才长到能够叼住奶头。
暴雨压抑着天空,也压抑着张百川全家老少的心里。胆小的大江看着张百川充满血丝的眼睛,越看越是惊恐不安,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一个炸雷响过,二河看到怕怕吓吓的大江一下子踩翻了盛满水的洗衣盆,顿时潮湿的地上浮出了一汪久久不肯下沉的水渍。张百川怒吼一声:“你瞎了。”随后那张永远留在兄弟俩脑海里的巴掌高高地扬了起来。巴掌是同一个响彻云霄的巨雷一同落下的,挨了嘴巴的大江眼睛里跳出了闪电似的光斑,愣呵呵地左顾右盼着,然后就没头没脑地说:“爆炸了,爆炸了。”在以后若干年里,大江除了身高随着年龄增长外,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天了,只要稍受一点刺激,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起“爆炸了”。甚至大江结婚那天面对着喜庆的鞭炮,惊呼起“爆炸”来,跌进春雁的怀里,怎么也扶不起来。
张百川跟本没有在意大江那一时刻的不良反应,一个劲儿地逼大江去找干土垫屋里的湿地。二河的犟脾气忍不住了,无所畏惧地立在张百川面前:“爹,你不讲理,大雨泡天的上哪儿找干土去?”张百川并不理会二河所说的讲理不讲理,挥起巴掌向二河脸上扇去。二河有了大江挨打的经验,闪过了张百川的巴掌。用力过猛的张百川一脚踩进水里,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便把剩余的愤怒全部迁移给了二河,吼声一句紧过一句,逼迫着二河去找干土垫地。
二河的灵性在那一天得到了极大的发挥。老甜只顾护住炕上那个不像孩子的孩子,也就没法去管即将被张百川胖揍一顿的二河。二河的眼珠子转了下,犟着脑袋说:“找就找,你以为我找不到吗,我要找出干土来,你必须向大江赔个不是。”
张百川完全忽略了孩子的智慧,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二河跟他打的赌,充满血丝的眼睛埋藏的是对老甜的憎恨。二河撑了把油纸伞,挎着个小土篮,钻进已经减弱了一些的风雨中,从背风的墙缝中一把接一把地抠干土,一直抠得手指肚都磨出了血丝子。
张百川站在被二河垫干了的地上,跟本没有在乎二河再三催促的赔礼要求,反而心烦地打了二河一巴掌,只是没有像打大江那样积蓄着力量去打。
二河无法知道,张百川那日暴燥无比的脾气来源二对张五湖出生身份的怀疑,张百川的房事始终是阳气十足,怎么能揍出这么个不明不白的小东西。
二河在老甜爆豆似的骂声中面带愧色地退出了老甜居住的那套楼,边走边栖栖惶惶地想苏芹搅和出来的这件丢尽脸面的事儿。这几年养猪,二河磕磕绊绊的事没少经历,也磨掉了以前许多犟脾气,他在老妈与老婆这场纠葛中尽力地不让矛盾激化。二河想:伤口裂开了,捏合是捏合不好的,让时间这个药方慢慢地治疗吧。
老甜觉得自己同苏芹打的这场架败就败在住在自己身边的儿女们的身上了,得了金货的谁也不出来帮一下,哪怕是骂几声也能让我歇一会儿。老甜边数落着春雁和三翠没心没肺边念叨着小不点儿五湖,哭着喊着说想五湖了,让她们把五湖找回来,亲口叫一声儿子。老甜自打生下五湖就没给五湖叫过儿子。
四海弓着腰,费劲地揉着背,唉声叹气地走进老甜的套楼,也不去听老甜叨咕些啥,把手一伸,说:“妈,给我钱,我进城找我爹去,给你们报仇。”老甜哭天喊地地说:“我的天爷,我这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哪来的钱给你。”
四海冷笑了一下,说:“你给大嫂买金镏子给三姐买金链子有钱,我要几毛钱路费就没有钱了,别忘了,今天我是因为你们的事儿挨的打,早知你会这样,我就不拦着你们了,非得像二嫂那样的臭娘们儿闹你一顿,你才好受?”
老甜拍着大腿说:“我的爹呀,我咋不死呢,这心啥时能操到头呢。”
三翠推搡着四海,说:“咱妈正闹心呢,你还添啥乱,要钱你到姐兜里摸,摸多少拿多少。”四海毫不客气地从三翠贴在奶子的衣兜里摸出了一叠钱,数也不数地塞进自己的兜,冲着老甜说了句:“妈,我算白帮你了,挨了打不说,一分钱都舍不得往出拿,你呀,啥事都办不好。”
四海扭头走了。
老甜呆呆地瞅着四海走远了,又哭着喊着想五湖。老甜说是想五湖,可对五湖的印象总是没有其它四个孩子深,她只记得五湖总是笑眉笑眼,唱唱咧咧没有个愁,五湖心里想的是啥,老甜从来没有猜过。
老甜生五湖就像拉屎一样简单。老甜觉得肚子疼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岔了气,整个怀孕过程老甜始终是个平展的肚皮,自己只知道许多个月份没见红了,孩子在她肚里平平静静地长,似乎没有踹动过她的心。老甜蹲在尿盆上是去解大便的,谁料到会屙出了兔崽子似的张五湖呢。
老甜记不得五湖是怎么长大的,其实五湖在长到八十公分之后就没怎么再长了。五湖在很多时间里充当的是四海的玩具。自打四海在考试时造不成句五湖帮他造出来之后,四海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个叫张五湖的小弟弟。老甜曾有段时间把五湖“小崽”的称呼之前又加上了“多余的”三个字,五湖忍受了几次,之后便快言快语地反驳:“我愿意到你们家吗?你们俩一高兴就让我来了,让我自己去选择,我也许是国王家的王子呢。”
五湖离家出走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小人国里的王子,穿着一件小巧的晚礼服,扎着一个雪白的领结,背着一件小行李,稀疏的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像平时一样笑眉笑眼地走出去,边走边唱自己编的歌:
野杏树上开野花,
海蜇天生没有妈……
四海决定去城市里找张百川,要报自己这一箭之仇。
四海临出野杏村之前,站在了二河家的大门口。二河家圈舍里躺着的肥猪眨巴眨巴眼睛瞅四海,用鼻子轻蔑地哼着。小青挥舞着塑料玩具刀,杀出家门,指着四海,屈着小鼻子,说:“我要宰了你。”
四海看了看自不量力的小青,骂了句:“我操你妈。”接着就放大嗓门冲屋里喊:“苏娘们儿、张二河,你们俩听着,我张四海就要走了,我在外边要混不出个人模人样的,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们全家。”四海说完,举起一块石头,砸向和主人一样瞧不起四海的肥猪。那头受了惊吓刺激的肥猪“嗷嗷”跃起,搅乱了猪们习惯性的休息。四海拍拍手上的尘土,迈开大步,走出了村子。
二河没有像苏芹那样表现出害怕,四海的这种威胁二河从小就听惯了。他说:“四海不在外边吃透苦头永远也不会懂事儿。”苏芹听到四海的那句话,脑子里总是把四海同游街的杀人犯重叠在一起。苏芹说:“你们老张家人蹲啥屎拉啥屎,得防着他。”二河有点儿不高兴地说:“你少胡扯,挨打没够呀。”
张四海的话广泛地传播了出去,野杏村里的人有着一种不良的预感,似乎觉得张百川家的祸事仅仅是开始而已,不知有什么灾难还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