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红和康远明的头一次约会本来在沧浪亭。后来才改到玄妙观。原因是那天上午突然下雨了,雨下得蛮大,还刮了几下风。康远明就来了电话。康远明在电话里说,改个地方吧,忽冷忽热的天气,不要着了凉。
沈小红听了心里就蛮舒服。
他们原先约好在沧浪亭外面的水廊见面。然后就沿着水廊进沧浪亭。沈小红要是喜欢爬假山,他们就可以爬爬假山。沈小红要是喜欢园景,他们就可以隔着花窗看看园景。即便沈小红什么也不喜欢,他们总可以在沧浪亭里兜上一圈,然后在西面的小茶馆里喝上一杯茶。这种想法,其实倒真是蛮好的,其实即便下了雨,天气忽冷忽热也都不要紧,但问题在于康远明说了这样一句话,康远明说:可不要着了凉哦。
其实,下午沈小红出门的时候,雨就有要停的意思了。变成了蒙蒙雨。沈小红撑了一把伞。走了几步,觉得天色好像亮堂起来了,就把伞收了。却发现雨还是下着的。说也奇怪,变成了那种蒙蒙雨后,天气就忽然闷热了起来。那些小针尖一样的雨打在脸上,倒也有点暖洋洋的。
康远明正站在玄妙观的石柱子前面。伞收起了,拿在手里。康远明穿了件深墨绿色绸质的长袖衬衫。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不是出自乾泰祥,就是来自更为现代的皇后绸都。其实绸的衣服是挺难穿出样子来的。出汗了,容易贴在身上。刮风下雨了,也容易贴在身上。即便不出汗、不刮风、不下雨,男人穿绸衣多半也会显得轻佻。但康远明不是。康远明穿了绸衣,就像闷热天气里的一阵风。
康远明说:“来了?”沈小红就略低下些头,点了点。康远明又说:“有点累了吧?”沈小红又把头略低下些,脸有点红了。
到了这会儿,雨倒是真停了。康远明想把沈小红手里的伞拿过来,自己拎着。却瞧见她拿的是把长柄的阳伞。于是就把她刚脱下来的一件小风衣拿了过来,搭在手臂上。
康远明建议说,不如先在玄妙观里走走。沈小红觉得蛮好,她就点着头说:“蛮好,蛮好。”
玄妙观里人倒是不多。这是新修的玄妙观了,很干净。路面铺的石头和围栏用的石头,都显得白茫茫的。康远明和沈小红在那些白茫茫的石头上走了几遍,又绕着几棵很老的樟树兜了兜圈子。康远明就问沈小红:“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沈小红连忙说,她现在一点都不饿,中午吃得晚,况且也还没到晚饭的时候。康远明就说可以先吃些点心,反正黄天源、朱鸿兴、采芝斋就在旁边,吃面食吃甜点吃糕团都行。“不过,”康远明又说,“不过,点心可要少吃些,要不,等会儿请你吃晚饭就没胃口了。”
沈小红微微笑了笑,心里还是蛮舒服的。她没说什么话。沉默着拎了一把伞走在亮堂堂的玄妙观里。表示已经默认:自己将会和身边这个穿绸衣的男人,吃了下午点心以后,紧接着再吃晚饭。
康远明选了一家老字号的饭店请沈小红吃晚饭。
原本康远明可以有三到四种选择。离玄妙观不远的地方有肯德基和麦当劳。略远些则是广东的高级海鲜馆。还有本地几家新兴的私营小酒店,菜是改良过的,不是正宗的本帮菜,但好多人都说比正宗的本帮菜要好吃。那里的服务小姐也不是本地的,也经过些改良,长得更高挑些,裙摆离膝盖的距离也要更高挑些。
但康远明选择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饭店。这种饭店往往都有些传说。有些传说是传奇,还有些传说则是渊源。其中有个传说是这样讲的,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穿了便衣的皇帝从京城来到这里。皇帝既然穿了便衣,别人就看不出他是皇帝了,就以为他是个平常人。店小二手里拿了块跑堂用的毛巾,招呼他上楼。便衣皇帝就上了楼。便衣皇帝上楼后说他要坐临窗的位置。店小二说你要坐临窗的位置就要加钱,因为窗下就是观前街,就是玄妙观,观前街和玄妙观里有很多好看女人走来走去,你看了可不能白看。便衣皇帝就笑了。便衣皇帝说你这个店小二可真有意思。然后开始点菜。点的是活鱼、活虾、活蟹。小二说,怎么烧?便衣皇帝说:清蒸。小二问:全部?便衣皇帝说:当然。
接着就出现了那个女人。
她从玄妙观三清殿里走出来,手里拎了一条鱼。是活的,在动。传说里讲那天是个雨雾天。后来就有人否定了。大家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天便衣皇帝肯定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他看清以后,才可能对店小二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
看到那个女人了吗?你去。要是你拿到了她手里那条鱼,我会给你很多两银子;要是你把她和那条鱼一起拿来了,我就把这个饭店送给你。
康远明带沈小红去的就是这家饭店。他们在二楼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也有个店小二拿了块毛巾走过来,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康远明就点了几个菜。菜是康远明点的,但康远明在点菜的时候,不断地向沈小红眨眨眼睛,挤挤眉毛,所以搞得就像沈小红在负责点菜似的。
康远明点的都是些经典苏帮菜。一条松鼠鳜鱼,一盆碧螺虾仁,一个太湖莼菜羹,点心是血糯,外加隔壁黄天源的特色枣泥拉糕。在决定虾的种类时,康远明和服务员产生过一点分歧。服务员竭力推荐炝虾。他说这里炝虾的调料特别好,在别的地方是绝对吃不到这样好的炝虾调料的,况且今天的虾又特别新鲜。但康远明不要。康远明说他就要那种碧螺虾仁,而且虾仁还必须是手剥虾仁,要服务员一颗一颗从活的河虾里剥出来的。至于茶叶,则一定得是新鲜的碧螺春茶。
把服务员打发走后,康远明又对沈小红说:吃虾就要原汁原味,那种奇奇怪怪的烧法我是不要吃的。沈小红就也连忙说,她也喜欢吃那种原汁原味的活剥虾仁。沈小红说,这样点菜,她觉得蛮好。真的蛮好。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脸又禁不住有点红,就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块小纸巾,在鼻尖上小心地擦着。就这样擦了会儿,突然闻到股有些呛鼻的烟味,好像是从康远明那里传过来的。沈小红没有抬头,又用小纸巾遮着鼻子,小心地闻了几下。渐渐地也就适应了。
沈小红觉得,那烟味其实也是蛮好的。
菜陆续上来了。又有穿旗袍长衫、拿琵琶三弦的一男一女在厅北两张高凳上坐下来,开始唱些开篇。那女的嗓音很尖,乍听起来像钢丝。沈小红听了几句,扑哧一声笑了。说:“怎么这样唱。”
康远明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们唱什么呢?”
沈小红就说,也没唱什么,也就是讲南方怎么好,苏州怎么好,然后是玄妙观好,玄妙观旁边的饭店好,最后就是饭店里的碧螺虾仁最最好。
康远明从虾仁盆子里拣出一小块透明的虾壳。看了看,放到一边。
“你倒懂得蛮多的。”康远明说。
“不多,不多。”沈小红连忙讲。脸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