琎婆亲眼目睹群狼恸哭上苍的情景,是在若千年前的一个月宪亮得惊人的夜晚。
那日夜里,琎婆从石村走出,步履如月一般悄然无声,身影被月光虚幻地拖向荒漠的深处。琎婆在那轮皓月之下,如痴如醉地遥望着古道的尽头,寻找那远去的驼铃声和那个消失在佥红色霞光中穿紫色长袍的青年。
就在这时,琎婆从戈壁滩那望尽望不尽之处,看见一群狼从古道尽头飘逸而出,皓月之下狼目如磷火一般闪闪烁烁,在空旷的荒漠上如幽灵般缓缓游弋。
琎婆就虚晃了身子,呆呆望着。
群狼到了黃土梁.便如人一般蹲坐,面对那轮耳古不变之月,默立久久。
此时.月正中天,青辉满盈盈照了黄土梁,狼的身子从荒漠中离析出来,干戈壁映出尊尊黑影如画一般冥静。
突然,一声苍老、凄怆的狼嗥从寒土梁上啸啸传出,在空寂的戈壁滩上跌宕起伏。‘怆的嗥叫慢慢变成哀伤的哭泣,呜呜咽咽,悱惻而凄惋,于茫茫天地间萦纡飘绕:
“唤呜——嗅呜——噢呜——呜——呜
——啊——啊——啊!”接着,群狼的哭泣变成号眺,嗥声如风暴一般袭卷着荒漠深远的沉默。
群狼嗥叫由疯狂渐渐转为凄惶的哀唼,如绵绵不息的痛苦呻吟,盘旋在荒漠的上空,久久不息。
此时,唯有一轮沉默的月,悬照一地的苍凉。
琎婆听着听着,就惊了险,尖锐地叫道:
“狼在哭啊……”
琎婆就颤抖着身子,捂了脸,觉着心随狼的哭声去了,便畅了心怀随了狼一齐哭。
琎婆满脸洎水,断肠似地对月说:
“天呐,狼诉甚呢?狼祈求甚呢?狼也知人间的苦么?”
狼的哭嗪传人村里,村人听了,纷纷出屋,伫立门傍,面露栖惶之色,看一地的月光亮得惊人。于是村人说捩作礼拜呐琎婆在那天夜里亲眼目睹了群狼恸哭上爷的情景之后,就再也没走出石村。
飨作礼拜不久的日子,风暴在戈壁滩上癍狂地撕掠了十天十夜,毁灭了无數无数的生灵,唯有石村处在这场风暴的风暴眼中,人兽安祥。村人惶惶然站昏黄的天日下,茫然四顼,风暴如怪兽在四周嘶鸣狂啸,村人齐齐呼道风暴眼啊!天呐,石村得救了……”于是,众人对天长碴不巳。
如是,石村村前村后的几口水井一夜之间干枯竭底。公鸡从早至晚不停地打鸣,直至啼血而死村狗呼天抢地地吠,直吠得晕死过去。
村人大惊。
若千年之后,尕嫁到了石村^石村的木木就娶了尕作女人。
木木迎亲那天,琎婆大清早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端端坐了。琎婆微瞑双眼,留一条细缝注视着石村,直到看见一顶花轿从村里出来,才睁开眼睛,琎婆盯看着那顶花轿,在她的目光中,花轿如梦中景物一般虚幻。
迎亲的队伍走到老槐树下时,木木从队伍中近出,快步走到琎婆踉前,正欲说话,琎婆突然惊叫一声,双。圆睁,怔怔地盯着木木身着的紫色长袍,目光中射出一道灼人的光芒。琎婆的神态,如恍然隔世一般,木木和村人都惊了。
木木上前轻声呼道:“琎婆……”
琎婆毫无察觉,脸上的神情朦朦如烟。
琎婆的幻觉被那件紫色的长袍照亮,使她又一次走进若干年前曾发生过的现实之中,似乎听到了从古道尽头传來的清脆悦耳的驼铃声,看到了从佥红色的晚霞中走来的青年。青年身着紫色的长袍,映着金红的霞光,对琎婆深情地微笑,青年用恢宏的嗓音说道:等驼铃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来娶你,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琎婆泪流满面,朝着金红色霞光中的青年走去……可是金红色的晚葭倏然间退去了,一片茫茫的黑暗;痕光中的青年消失了,一片迷朦。琎婆绝望地呼叫着,伸出手,紧紧地搛着眼前飘浮的紫色云雾……木木惶恐地剥开琎婆死拽住衣襟的手,呼道:
“琎婆,咱明天娶亲,今天是去迎亲的!”
琎婆抽搐了一下,松开了值硬的手,呆呆地望着木木,凄楚地叹口气,说:“是木木啊?”木木唔了一声。琎婆梦呓般喃晡道娶亲,娶新娘,坐花轿……”琎婆脸上呈着苦涩的笑迎亲的队伍从琎婆身边走过去,璉婆看了一眼花轿,花轿的窗口上的红绸被风吹得扑闪扑闪的,轿里空着,像黑洞,琎婆贪婪地盯着那个黑洞从眼前飘过,花轿慢慢远去,琎婆脸上就浸下泪来。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琎婆突然从地上跃起,魍趔趄趄朝队伍追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广队伍就停住,回过头,都惊了脸。
琎婆扑到木木跟前,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手指间发出一种凉飑飕的顫抖,指着木木身着的紫色长袍,声音沙哑滞重;几乎哀唼地呼道:“脱下……脱下……你佚脱下广琎婆的目光^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木木就吓了,就惊恐地脱下了紫色长袍。
琎婆看若木木脱下长袍,目光屮那团沉郁的火焰,倏乎间熄灭了,人一下变得萎缩了「干怨枯瘦,没有分跫。
琎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望着在风中飘摇的花轿远去。花轿把她的灵魂带到遥远的记忆中,今天的…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尕长一对大奶,全村人都知道,尕嫁到石村的那天,花轿刚在木木家院里落定,媒人便迫不及待地撩开轿帘。尕人未走出来,却是那对大奶,先摆在众目之丁了,招得四座惊讶。
尕姗姗儿走出轿来,一对大奶便跟着晃悠。尕着了一身红缎袍子,扑扑闪闪,闪得生动,闪出了响声。院落里的人皆眼花缭乱。
这一幕琎婆和木木的哥是没看到的,他们正端坐在堂屋里。尕被媒人扶着走到堂屋门口时,琎婆惊叫了一声,随即险上就有不祥之色,侧目看了一眼木木的哥,说:“霸道命:木木的哥听了,背上就生了凉,脸也随即僵硬了,愣怔望着门口。只见红光一闪,尕的一对大奶抢先进了门坎。琎婆就用拐杖狠狠地跺地面,声音很尘锐,木未的哥听了心里发怵,但眼前那一道红光一闪,却闪出了木木的哥满眼斑斓。
自从那顶花轿把尕抬进石村以后,琎婆的神情就十分恍惚。尕的那对大奶在村里晃来晃去,琎婆如同见了妖怪一般惊恐不安。
那一日,琎婆坐在槐树下,把干枯的手指伸进衣襟底下,抚摸自己那个从未经历过男人抚爱的干瘪的乳,目光迷迷朦朦,盯着悠远的天边,嘴角浸出一丝梦幻的笑意,琎婆见尕走来了,就把手从衣襟里脱出来,怔怔地看着尕那对鲜活的大奶,嘴里发出咯咯嚓嚓的响声,压着嗓音,恨恨地骂妖精,克夫,寡妇命!”
琎婆的骂声传到尕的耳朵里,尕立即就翻了白眼,骂:巫婆!”
尕就从村西走到村东,一对大奶颇悠悠晃动,晃得村里男人的心都乱了。
琎婆就用拐杖敲地皮,敲得村里人都不敢声张。琎婆总重复那句话:“奶大,克夫,寡妇命:于是村里男人女人见了尕,脸上就有了难色,就有了玄惑,就上上下下看了她。
尕就站村口骂,骂得村里人心惊肉跳。
尕说:奶大,怎么啦?操你袓宗八辈,老娘寡妇了还得招一百二百男人……”
尕骂着骂着,声音小了,一屁股坐在石碡碌上哭,尕盯着自己沉重的胸,就越发狠心地哭。尕忆起出嫁前一夜,奶奶的哀叹,声声刺痈尕的心,"你娘大奶,克死你爹,尕想到这里,就心惊肉跳起来,停了哭琎婆在石村年岁最长,就像她终年坐守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谁也说不清她有多大年龄所以琎婆说话村人都相信,她说天要下黄沙了,天就准下黄沙,她说某口井的水要变苦了,那口井的水就准变苦。那一年,木木和他哥在戈壁滩上打野兔,见了一汪泉水幽幽盈盈极诱人,兄弟俩就翘起腚喝了一肚,喝完枱起头咋巴咋巴嘴,说:苦呐!”兄弟俩回村路过村口把这事对琎婆说了,琎婆赶紧问:“苦么,答:苦吶广琎婆的脸色就变了,说:“绝了,绝了,戈壁滩的泉水变苦了就不能喝,牛喝了不思耕地,羊喝了终日变狗叫,马喝了不奔跑,男人喝了……唉!断子,断子瞰”琎婆悲痛地望着木木的哥,木木的哥吓了,木讷地望着琎婆抽搐了几下的脸就预感到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琎婆说尕奶大,克命,当寡汩,木木的哥心里就犯怵。
尕后来真正成了寡妇。
那是在及与木拿斥在山上煤矿的惘都用阴森森的眸子盯尕,琎婆见了尕就用拐杖狠狼池敲地面,敲得当当响,尕脸上的肌肉就僵了,尕想,木木如果当初不去山上的煤矿,兴许就不会死,兴许自己也不当寡妇了。想到这些,尕就恨木木的哥,就嚎啕大哭。
木木的哥是村长,他就让木木去,说能挣钱,肥水不能落外人田。这样木木就去了煤矿。
木木去山里媒矿那天,尕送木木到村口琎婆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微眯双眼,看着木木和尕走过来。
木木停下,说:“尕,回吧!再送,咱腿就软了,尕眼睛幽幽儿闪,柔柔地望着木木,木木就捏了一把尕的大奶。尕轻声儿说:“大么”木木说:“大。”尕说“好么?”木木说“好,给咱生儿子,这大的奶,奶水不把咱儿子撑坏才怪呐:尕就重重打了木木,说:“你不信那邪说?”木木说:“不信。”尕说:“真不信?”木木说:“那是啥鸡巴话,说成寡妇就成啦!”尕就软软儿靠了木木,木木搂了尕,两人抿了嘴嘿嘿笑。
琎婆猛睁开眼,问,去哪?”
木木好着脸,说:“咱去旷上挖煤呐。”
琎婆听了,嘴角动动,欲说,无言。脸上的皱褶满浸着哭的苦浦。
尕对木木说木木,你走,枉络吶尕就看着木木走远。
待木木走得看不见了,尕掉转头,琎婆正盯着她看,阴森森的,尕吓一跳。
琎婆说起风了。”
尕仰头看灿灿幽幽的天,就恼了,说广风呢,在哪?尽雒说!”尕转身往村里走。
尕走出十几步,眼前就突兀起一柱顶着天的黄风,柱着长脚,旋转着过来,发着“嚯嚯嚯,的声响,把地上的牛粪羊便垃级尘土统统卷上天去。风柱从尕身上滚过时,把尕旋暈了,呛了尕满嘴黄土,腥腥地呕心。风走远了,风柱便软了脚坍塌下來,黄土扬杨洒洒,朴开去。
长脚风是大滇的特产。靖丁丁的天,冷不防拔地而起,把地上的边土碴烂物什,卷上天,黄黄的如一巨妖,扭扭捏捏摆叆着庞大的腰肢,在荒漠上速速地行走。有时蹐过村庄,将猝不及防的鸡卷上天,在空中像凤凰翩匍起舞;风软时徐徐坠下,鸡落地之后,就傻咧咧伸直脖子朝前跑,揸了人也不拐弯,直到撞在尖硬的物体上,晕死过去。是公鸡就成天打鸣,直到累得啼血而死。于是,村人都忌铕这风,遇到这种风,村人就感到大难要临头,终日惶惶不安。
尕心里咯噔噔惊了一跳,忧虑着心思,拍打身上的尘土。棹过头望琎婆时,璉婆正对她张着嘴笑,嘴摩覉洞一般.尕很呕心,木木被砸在洞里那天,下着大雪,村里村外,远山近树,都白。尕早上起床的时候,眼皮跳得凶,人就显了慌乱,傻望着窗外白晃晃的天。远处路上空空荡荡的,天低垂着,像要压下来的样子。尕算着日子,该是木木回来的时候,望着白茫茫的天厂心事便越来越重了。尕想,嫁木木两年,自己这肚里还瘪着,每次木木回来,夜里总摸她平坦的腹,換着摸着就叹了气。尕就哀哀地问木木:“昨的呢,咋就不上怀呢?”木木就摇摇头,不言语,闷头睡自己的觉。尕望着木木熊起的背,便就想到了村里女人,常盯自己的肚子看,看了之后就说这肚里不装崽,装甚?长对大奶,不奶崽,甚用?”尕听了,脸就白了,没骂村,也没翻眼,就酸楚地悲了泪。木木的哥,虽不说甚,但那张脸老阴阴地值着。尕几次看见木木的哥用他那双挤满白眼屎的眼睛,上下瞅自己,尕心里直发怵。
天麻黑的时候,雪就停了。
亮灯时分,村狗三四只,冲村口狂呋俄尔,有拖拉机的声音进村,就惊了材里的大人小孩,纷纷出屋看。
拖拉机停在村口槐树下,车上有五六个人跳下来,全是男人。车上的人下来之后,村人才发现车上停着口槍材,黑油漆的,上面铺着层厚雪,在睛暗的天日下,显得更加沉闷。
村人见了棺材,鄣把脸值紧了。
“死人呐?”有人惶惶地问。
车上下来的人扑扑拍拍打了身上的雪,哈着寒冷的白气,直直往尕的房子去。
尕站在槐树下,见人是往自家去,尕两眼就恍惚起来,眩眩地就晕了,腿就软下去。尕把双手申进酥软的雪地里,攥一把,紧在手心,哭一声木木,乂哭一卢木木,就再没声了。村里就乱了起来,女人把尕抬回屋去,男人就帮着把棺材抬下来。
尕的屋里灯光昏黄,把屋里的人映得像阴间人物一般。木木的哥在跟矿上来的人说话。木木的哥满脸鼻涕泪水,说话也不成句,直打哽,说一句哽一句,矿上的人脸上就显出栖惶。
木木的嫂子斜靠在床上,目光凶凶地盯着矿上的人,扑哧扑哧地喘粗气。木木的嫂子患了肺气肿,日日像拉破风车似地挣扎,到眼下浑身都肿圆了,肚子髙髙地鼓着,发亮。木木的嫂子眼里呛满了泪水。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脸都紫了。村里女人端来一碗水让她喝,她喝了几口才把气缓过来,于是凄凄哀哀地哭起来,“木木哟,是该咱死的该咱死的呀!”哭着哭着便没有了声音,村里女人赶紧捶她的背,木木的嫂子就吐出一口浓痰来。
尕醒来的时候,已到半夜,村里人多数巳散去,有稀流几个在屋里陪着。
尕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木木的哥,坐在暗处,正精细着眼睛看自己的大奶,看得入神。
尕一翻身下床,指着木木的哥便骂。
“黑心当初不是你让木木去,木木就不会死的。这下好,木木死了,你好宽心,断子绝孙的!”
尕骂得两只大奶跟着乱颤,木木的哥黑着脸,怔怔地望着尕乱顫的大奶,没敢言声。
尕开始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哭得村里女人都跟着抹了泪。
后半夜,村人渐渐散去,瑞婆摄后一个走。出门时,把拐杖拄在门外,人站门里,目光幽幽恍忧望着门外的夜空,用苍老的声音说:“是有这一天的,是有这一天的……”说着便跨出门去,边走边重复念叨这句话,声音凄凉沧桑。
尕听着,浑身颉抖,呆呆地望着木木的棺材。木木的哥就说广你歇着去,今夜我来守:
尕缓缓地动了动身子,到木木的棺材前烧了一刀黄纸,往守灵灯里加了清油,在棺木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回屋去了。
尕走后,木木的哥就嚎啕大哭起来,传得满村子回响,狗也随着有一声无一声地叫。
木木的哥说,木木你这就走啦?你就看着咱家断了香火么?你嫂子进咱家十五年,肚里就一直空着,现在又得了绝症,甚鸡巴希望也没有了,就指望你和尕了,你甩手就走,尕的肚子还空着,你这算甚意思……咱家断了!”
木木的哥字字泪,声声泪,哭得心伤,哭得悲怆,哭得愤慨,哭得惊天动地。
把尕哭起来了。
尕见木木的哥哭的两眼黢黑,就说:哥,你歇木木的哥就停了哭"绥缓站起身,头勾着,闷闷地说埋人的时候,傲就不去坟上了,尕听了木木的哥的话,脸就僵了,愣着眼看着木木的哥的背影慢慢消失。尕把目光收回,望着木木的棺材,慢慢垂下头,不语。
清早,天和地都冻得结結实实,村里人缩着脖子,呛着白色的气体,往尕家里去。
琎婆一进门就问木木的哿:埋什么地方”木木的哥说:埋胡杨林吧,那里僻静。”
琎婆把嘴瘪瘪,摇头,说,埋黄土梁好,那里当阳木木的哥说:黄土梁狼多,琎婆说广黄土梁的狼不咬人。”琎婆说这话的时候,牙咬得紧,音从牙缝里泻出来。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脸着。
木木的哥说,那就埋黄土梁吧:
送葬的队伍开到村。的槐树下时,木木的哥站齐对尕说广你该回去了:声音低沉怛直撞人。尕就怵怵站下,眩惑惑的自光看荇木木的哥,顗着声说^“咱是不是木木的婆娘,木木的哥脸上的肌肉刻板着,咳声嗽,从嘴里喷出一柱白气,乜一眼尕的大奶,说广你自己心里明白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