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琎婆在她爹坚硬的胳膊肘下面,亲魄目睹了那轮明在一瞬间倾倒了。在倾倒的同时,传来琎婆悲惨的嚎叫,嚎叫像茫茫的黑暗,淹没了沉寂的荒漠,淹没了苴古不变的月,淹没了默默无语的上苍,淹没了人世间的一切生灵。
月亮在那一夜,很忧伤,很羞惭,终于无法躲幵黄土梁上那一幕血淋淋的现实,也无法躲开琎婆哭泣的眼睛。
那一夜,月亮亮得惊人。
从此,琎婆的长发里,永远消失了迎春花的芳
香。
琎婆回到村里后,对她的娘说,娘啊,戈壁滩上有血……”她拉过娘的手,按在自己的腹上。
琎婆的娘神态变得恍惚起来,琎婆的爹瞪着流血的眼睛。琎婆的爹阴森森地说:“狼作礼拜,嚎出的血琎婆的娘听了,就疯狂地朝戈壁滩跑去。去了就苒也没有回来。后来人们在戈壁滩上找到了一只鞋,鞋上有血。
从此,琎婆苒也没走出石村。
淸早,日头就很毒了。
尕到村口的水井打水,桶坠落时,发出空洞的响声;尕大吃一惊,头伸进井口一望,发现井底枯了,一暌腥味从井底冲出,尕就慌了,于是招来村人。村人看了井底,就蹙了眉,不明何故一夜之间就枯了底。然后村人去村前村后看了,几口水井皆如是,村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琎婆挂着红柳拐杖过来,用拐杖在井沿敲敲,撇撇嘴,说“红柳坎的水冒出地面呐,”
于是,村人忙赶去红柳坎,那里离石村有三里,村人到了那里,果真是清水盈盈,泉水汩汩而琎婆依旧坐在槐树下,朝天边张望,神情孤独无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尕担着桶,朝红柳坎去^^
琎婆见了尕,叫尕停下,尕就停下。琎婆把赤脚伸到太阳底下,在沙土里拱拱,就露出两个白生生的鸡蛋,琎婆便弯腰拣起,握在手里灵动地转动,然后递一个给尕,尕感到鸡蛋很烫,便热惊了一头汗。琎婆自己剥开一个,塞进黑洞一样的嘴里,慢慢嚼着,颈项像蛇在蠕动。尕把鸡蛋剥开,流出一股水,像脓疮一样恶臭,尕说呕心。琎婆就呜呜地笑。琎婆说嫁人不?”尕听了愣了一下,瞪了一眼琎婆。琎婆双眼微瞑,说石村的男人喝了苦泉水,尽臭蛋,出去找去……”琎婆说着瞟一眼尕,尕又一愣。琎婆继续说:“石村要绝了,石村要灭了……石村原先只有三块石,三块石光光滑滑,像腚对老天翘着。后来来了一男一女,在三块石上搭了棚,棚上就有了烟,就有了乌鸦咕呱,辑有了铽,棚里就有婴儿的突……后来男人喝了苦臬永……后来又来了一男一女……”琎婆咕咕哝哝地念着,尕惊大了眼睛,起了一身凉嗖嗖的鸡皮疙瘩。尕嘴一撇,说:“瞎说!”琎婆又张着嘴呜呜地笑尕就把臭鸡蛋扔在琎婆的脚下,朝上吐了一口,挑着桶朝红柳坎去。
琎婆在后面嘶嘶哑哑地喊:“龙卷风,卷人呐!”
尕掉转头看一眼琎婆,见琎婆两眼幽幽闪光,
冲尕怪怪地笑。尕心里一惊,停下步,朝远处张望,见戈壁滩上热浪濛濛如烟,尕蹙了蹙眉,说,老巫婆!”继续朝红柳坎去。
尕走着走着,天色就黯淡下来。毒毒的日头被悄莫声息扑上天的黄土裹紧了,闷闷地透不出气来,日头就和茫茫戈壁混为一色了。尕心里憋得慌,就乱了步子朝前踩。这时一股腥矂味冲进尕的嘴,尕被呛了一口,张大嘴喘气。尕看见红柳坎的红柳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如在一片汪洋中飘浮。这时一声沉闷的轰响从红柳坎方闶传来,响声中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量,尕就整个怔了。一种声音从尕身后怪怪地袭来,尕猛回首,尖锐地叫起来:“龙卷风。
离尕不远的地方,一堵黄沙筑起的齐夭髙的黄墙,像长了脚似地朝尕移来,尕惶恐扔下水桶,朝前奔跑,背后就有怪怪的声音追来,尕就有了要被毁灭的恐骇。
风起先不太,忽而西,忽而北,过了一会儿,忽然遮天盖地的暴风从西北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尕袭来,那堵走动的黄墙訇然倒下,顿时天上人间混淆成浑沌迷离的一片。暴风呼着吐着滚滚黄土,如野兽般狂唼起来,将那些被太阳吸千了生命颜色的梭梭柴、骆驼刺连根拔起卷上夭空,漫天飞舞。
尕被风暴击倒了,黄尘立刻扑过来埋葬「她。尕挣扎着从土中爬出来,顺着风疯狂地朝前跑。
尕怕自己倒下了,怕被黄土将自己永远埋葬在荒漠底下,过若干年后白白的尸骨又从沙漠中浮现出来,让后来人不知所措。
尕没命地跑,她不知风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巳经跑了多远,她感到了身不由己的哀伤;感到了肉体四分五裂时的惨痛;感到了灵魂出窍时的空洞。
忽然一个巨大的沙墙拔地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着,从东南方向过来,发着“喝喝喝”咄咄逼人的响声。就在这一刹那,尕突然被一只巨手提起,抛向空中。尕就感到了自己在自由自在地飞翔。尕感到自己很轻盈,轻得像鹅毛一样微不足道。尕感到肉体和灵魂两不相侬地在无边无耘的空中,时而髙高扬起,时而缓缓落下;时而感到生命在躯壳中张扬起的兴奋成痛;时而又使她感到生命毁灭的绝望和悲怆。许多的声音朝尕扑来一狼的哭嚎,人的嘶嗥,这些声音都从她的肌肤磨擦而过,渐渐变成換糊的遥远……突然,一种惊天动地的轰响将尕髙髙地弹起,然后又重重地坠落,坠入一个深渊,尕在那个深渊中,一点一点地体味自己肝胆俱裂的痛苦和迷茫,然后又随着这种痛苦向昏黄的夭空升腾而去。
尕醒來的时候,世界变得非常宁静,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尕想,自己莫非死了,莫非徘徊在痛苦万状的地狱门前,只有从浑身上下放射出来的剧烈疼痛,算是唯一的生机。
尕的身子紧貼着戈壁滩,她闻到了土地中温馨的腥味,以及草根的苦涩。尕拥着温厚的土地,想哭,尕先无声地哭,然后就嘹啕大哭。尕哭累了,把脸贴在地面,静静望着远处。突然,尕发现一只黑色的蚂蚁,迅速地爬上一棵柔软的毛草,爬到顶端时,蚂蚁在草尖上悠悠晃晃几下然后轻轻弹起,飘落在一丝枯黄的胳驼草下面。尕就在骆驼萆的根部发现了一双晶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那是一只草鼠,正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审视人类的^窘迫。尕精细地看那只小草鼠,一股兴奋布满全身,她从小草鼠身上吸到了生命的气息,同时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尕挣扎着站起来,浑身上下四分五裂的疼痛使她摇摇欲坠,尕站在这块冥静的土地上,突然发现远处昏黄翻滚的黄沙,有隆陸轰响的风暴声擦着地面传来,尕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四周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像严严实实的黄色笼子,笼軍着这片处于风暴中心的平静的土地。
尕欺斯底里地叫起来:“天啦,风暴眼,风暴眼啊!”
尕突然双膝跪地,对夭地长碴不已,她欣喜若狂地喊道:“咱得救了,胡达啊,咱得救了!”
尕的呼叫惊了草鼠,草鼠瞍地一声窜出洞口,毫无目的地朝前奔跑。
尕望着这片宁静的土地,乳饿和疲惫都一齐向她袭来,四处张望,想寻找能充饥的东西。
尕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种吸鼻子的声音,桟着又是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尕转动僳硬的身子,朝后望去,一只灰色的狼,站在十米之外的地方,眼睛里闪着磷火一般的蓝光。尕看着狼,四肢就麻木了。
狼的模样像是刚被风暴卷到这里来的,正迷朦不知所措,不停地吸鼻子,咳嗽,眨巴眼睛,暂时还没发现尕的存在。尕已本能地拾起一根木棒,紧握在手中,凶狠的目光盯着那只被风暴弄胡涂的狼。
当狼发现尕的时候,就非常意外地袁动了。饥饿的痛苦使它两眼熠熠闪光,于是竖立起混乱坍塌的皮毛,带着呼儿呼儿的喘息,朝尕扑过来。
尕看见一对磷火倏忽临近,两排寒光闪闪的牙与自己对畤着。尕振奋了,举起木棒,与狼开始了周旋。两个生灵就在这样平静的荒漠里,在上帝营造的风暴眼中,拖着疲惫的躯壳,"相互猎取着对方的生命。
尕突然被脚下的杂草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一点倒下。狼趁机扑了过来,尕立刻就感到了前胸有撕裂的疼痛。
尕的心突然被一种悲愤占据。她对着狼带着某种企望地呼喊,“我和你一样,一样的啊!都是胡达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啊!……”
尕的呼喊很快被沉寂的荒漠吞咽。
饥饿的狼,是听不懂尕的呼唤的,它与尕一样渴望生存。
狼又一次朝尕疯狂地扑去。尕用了毕生的力量朝扑来的狼迎上去,尕立刻就感到了狼温热的体息多感到了狼饥饿的颤抖感到了自己与狼紧紧拥抱的生命;感到了狼与人共有的东西一欲望。
尕亲耳聆听了自己一声惨烈的嚎叫,一股腥热的东西便喷面而来,于是汩汩喷出的血,涂染了苍天。苍天之下是一对紧紧拥抱生命的生灵。鲜血顿时浸洇了荒漠的沉寂,向着漫漫长夜弥漫……尕拥着狼温热的生命倒下了。
尕再度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天上那轮清晰的月亮,月亮旁边缀着几颗闪动的星。尕就吸到了戈壁深处袭来的寒气。
尕簞者天边,她不知道风暴是否已经过去,戈壁滩是否乂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尕望着静穆的月,觉得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神秘,但唯有那月最能貼近自己,最能把手伸向人类苦难灵魂的深处。
尕側目朝一个方向望去,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火旁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楚地突兀出来。尕看着那张脸,就惊骇了。那张脸深透地刻着戈壁滩的风暴、冰雪、月光和孤独,在火光的摇曳下,透着一股寒气,一股人的气息。
尕终于在荒漠中看到了火光,看到丁人,一股生的力量突然注满全身。尕想往火堆爬去,但浑身的僵硬和麻木,使她动弹不了。
尕痴痴地望着那堆火,这堆火在茫茫的荒漠中,显得多么渺小多么脆弱,但它升腾着生命,升腾着热的希望^尕看见男人把一串滴血的肉伸进火焰里,顿时就发出嗞嗞的炸裂声,缕缕白烟,随着嗞嗞的响声升起,在月光下显得生动感人。尕闻到一股肉香味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使她全身的血液活泛起来,她挣扎着想爬过去,徂疼痛使她陷入一阵眩晕。就在这时,尕看见一只黑糊糊的狼头,悬挂在火堆旁的三叉枝上。尕太熟悉那双眼睛了,此时它完全没有了凶残的意味,只有一种诉不完道不尽的悲哀,痴望着天上的月,极像那日夜里,狼作礼拜时对月虔诚的朝拜和悲恸的诉说。
尕痛苦地呻吟起来,疯狂的饥饿使她想扑过去。男人側目看了一眼尕,儷硬的脸上,虚幻出一半阴影,男人把烤狼肉递给尕,尕伸手表接时,就惨叫了一声,双手的疼痛使心都痉挛起来,尕几乎昏死过去。
男人看着尕,说你掐死了一只狼,两根拇指已经断在狼的喉骨里了。”男人的声音沉闷嘶哑。
尕听了顿感天眩地转,感到门干舌燥,感到肺在焦渴中炸裂,她无力地喊道:“给我水,给我水……”
男人看一眼尕,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从侧影中提出一只羊皮襄,扔给尕。皮襄坠地时发出丁丁当当泉水般的响声,尕疯狂地扑过去,臂肘压住皮襄,用嘴咬开了木塞,拼命地吸,皮森慢慢地坍塌下来^尕感到了空前的心满意足,继尔就是眩晕和瘫软。尕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溶进了这片土地。这时一道浓重的黑影挡住了尕眼前的月光,她看到了男人凑近的面孔。尕心里一惊。男人屈着一条腿跪在尕的身边,用迷朦的目光看着尕。
尕看着男人的脸,说:“风暴眼呵,我们都被卷进来了,胡达……”
男人紧紧地盯着尕。
尕说:“还有那只狼……”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尕说:“风暴过去了,狼,我,你……狼宛尕侧目看一眼男人,发现男人正在精细地欣赏自己被浪撕成碎片的身体。
尕朝下望望,裸露的伤口和血都在月光下变得朦朦胧胧。
男人对着尕的脸喷出一口粗重的气,说:“这是天意,狼和你和我,还有风暴眼,天意广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很尖硬,使尕惊悚地睁大了眼睛。尕挣扎着想爬起来,男人伸出一只生冷的手,将尕按下去。
男人说:“你躺下,你的伤口很重,差点被狼掏了肚尕听了很惊恐,就很无奈地躺着,悲伤地望着男人。月光映照在尕高耸的大乳上,把乳的影斜斜地印在尕与男人之间的土地上,像梦中一样迷迷幻幻。男人把手伸向尕的大乳,用嘶哑的声音说,这真是天意……天意!”男人贪婪地搓揉着尕的乳,嘴里发出呼儿呼儿的喘息。
尕锐说地叫一声,立刻又重复体验了狼撕碎她的时候的感觉。
尕惨叫着:“你弄疼我了,那是狼撕的啊……啊……疼啊广尕尖利的叫声,在戈壁滩上发出金属般的撞击。男人不管这些,也没松幵尕,而是朝尕血淋淋的身体压去。
“放开我,疼啊……疼啊……”尕凄惨的喊叫慢慢变成了哀哀的呻吟。
男人在尕汩汩流血的身上疯狂地蠕动起来。尕被剧烈的疼痛弄得癲狂起来,尕伸出手想掐死他,像掐死狼一样地掐死他^但是,当尕的双手触到男人尖硬的皮肤时,就狼嗥般地叫一声,疼痛充满尕的感觉神经的最后一个细胞时,尕的脑海在一瞬间里出现一片悲惨的白色,这种白色裹着尕痛苦的躯体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男人呼儿呼儿地喘气,如狼一般呼啸,使尕时而清醒时而眩晕。在重复的清醒和眩晕中,尕看见男人赤裸的胸口上闪着自己的血,血像黑色的飘带,在空中飘来犋去。男人的身影扭动着月光的曲线,将尕痛苦的呻吟涂抹在荒漠寂静的深处,然后荒漠又将女人的哀唼深深迪吞没。
男人朝尕脸上喷了一口粗气,然后从尕身上离开。—直躲在男人身后的月亮訇然朝尕扑去,尕悲伤地望着月,泪永簌簌地淌下来。
火光中闪动着男人满足的面孔,他把烤熟的狼肉塞进嘴里,发出咯嚓咯嚓的咀嚼声。
男人看一眼尕,把烤肉递过去,尕没接,尕已经不感到饥饿了,她只感到胃里像一片沼泽地,淤满而又沉童。
男人在大啖狼肉之后,对着空茫的夜空,空酒地咳嗽几声,呼啸一般地舒展了身子。男人侧目定定地看着尕,然后又朝尕走去,男人把面孔对着尕的脸说:“这是夭意说着又疯狂地朝尕压过去^尕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男人的月光的变幻切擦中,慢慢地粉碎了,粉碎成无数无数的碎片,碎片在茫茫的荒漠中变成点点尘埃,溶进土地,与戈壁滩凝固成一体,尕再度醒来时,火堆已成为残墟,有几点火星在微微地跳动。男人已经像荒漠一样沉睡了,身下枕着那张柔软的狼皮。
尕从男人蜷曲的腿下爬出来,发现男人的身边有一把寒光闪闪的腰刀,上面沾着狼的血迹。尕定定地看着那把刀,再看看男人朦胧的几乎看不清的脸,尕浑身颤栗起来,尕想杀死他,想割下他的肉,扔给那些由于饥饿朝她扑来的狼。尕扑过去抓起地上的刀,盯着男人的脸,这张脸突然变得明朗起来,像荒漠一样沉默一样愚顽,正与悬挂在三叉枝上的狼头冥静地对時着,而这两张脸又是如此如此地相似。
尕在举起刀朝男人刺去的刹那,她发现男人是独臂,另一只空瘪的胳臂虚幻在肮脏的袖筒里,繳女人扔下的破布片。尕就愣住了,握刀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慢慢地落刀落地时发出当的一声,就惊了男人,男人撇了擻嘴,翻了身,又继续沉睡。
这时,尕突然听到远方有狼的嗥叫,叫声深沉悲壮,划破了荒漠的黑夜,向着天际悠长地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