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俯首走选择的被迫，才能扬眉走选择的自由。
一个农村青年，千里迢迢来到我家。由于我去俄罗斯，他吃了闭门羹。但他锲而不舍，辗转多日，叩门数次，似有重要大事。我爱人急得不行，给我打国际长途电话。后来那青年终于留下一信，上写——请告诉我农民的出路！
惊愕之中我实在为那个青年大感不合算。花那么多路费，耽误那么多时间，跑到千里之外向压根不了解他的作家问出路。他大概认定作家都是神仙，这绝对是犯了认识上的错误。其实这样的青年不止他一个，很多青年在来信来电中都发出这种急切的问号，有的则完全像溺水者那样向我呼救——……我陷入万分痛苦之中，救救我吧！
……我向你伸出可怜的双手，拉我一把吧！
……请给我指出一条路！
……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哪怕给我写一个字的回信也好！
一篇篇令人动心动肝的信件，一声声含着忧伤的呼叫。有跌进早恋深渊的，有无奈于生活困境的，有悲叹失学落级心绪的，有错字连篇却发誓要当作家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当作家的。痛苦尽管各种各样，心情却相当一致——要别人告诉他（她）怎么办？他们以为作家或名人的一封信就能使他们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是我不愿回信和没时间回信，而是我的回信没用。另外，我为自己长着两条腿，却乞求别人来指挥的人而深感悲哀。也许我们的教育太重视互助呀依靠呀，忽视了一个人的自立意识。我们经常慷慨激昂地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同时又无限崇敬地唱我们有了“大救星”。这种必须靠别人救助的教育，终于培养出弱不经风的一代，他们经常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没生在一个好家庭，我没进一个好学校，我们教师水平太差了！”或是“我们没有好厂长所以挣不到奖金，我们这儿不公平就是因为没有包公，我不走后门所以编辑部不发我的稿子！”……抱怨父母抱怨社会抱怨客观但从来不抱怨自己。自己永远是受冷落受委屈受打击的对象，进而自卑得只会伸着两手求救而忘掉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无法提前选择的。我们像随风飘扬的种子，可能落在朝阳的山坡上，也可能落在背阳的阴沟里，甚至落在于硬的岩石上。一旦我们两腿落地就得拼力扎根以求存活。朝阳坡当然轻松，岩石缝里当然艰难，这或许就是所谓命运。然而改变命运的前提是对命运的认识和认可，是你能面对现实不抱幻想。贫困和落后使我们的命运更加参差。生在城市的生在农村的，生在干部家庭生在工人家庭生在农民家庭的，就像买奖券似的全靠碰运气。我的运气就不济，娘胎里就铸就政治上的“狗崽子”，气得我要死要活又无可奈何，你还能换个爹妈再生一次吗？
辽宁千山上有棵从岩石缝里长出的松树，艰难的枝叶奋力地挺向天空，使你看了又激动又难受。有人说是可怜松，有人说是顽强松，为此这棵松树独成一景，游人踊跃观之。我突然悟到，成千上万棵在朝阳坡上的松树没人理睬，岩缝中的松树却大受青味，看来有着艰难的命运也挺合算，奋争而来的成功才有光彩。我为这棵松树写了一篇散文，竟有众多读者为这散文大洒其泪。我欢欣地觉得我幸亏是岩缝中的“狗崽子”，使我有更深刻的情感，要是我安稳地长在朝阳坡上，怕只会像懒怠的猪那样哼哼着过活！
我们已经来到这个坎坷不平的世界上，无论怎样不合理不顺心不公平你也回不去了！你可以浪漫，可以畅想，可以做甜蜜的梦，但美梦醒来要吃饭，最终你要勇敢地面对现实：不是你想干什么愿干什么，而是你能干什么会干什么，更关键的是客观实际需要你干什么。你必须俯首走选择的被迫，才能扬眉走选择的自由。腿长在你自己的身上，你就朝前走吧！不要企望谁能救你。作家和名人决不是六条腿和八条腿，他们和你一样两腿蹒跚。车到山前必有路，腿到山前更有路。其实没有路腿也能走，用鲁迅的话说，走多了就是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