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是笑话,实际上是真事。
我分到一套新房,乐得若干宿没睡觉,似乎老担心被别人抢去,便急急忙忙往里搬。三室一厅,煤气暖气,明亮的玻璃,雪白的粉墙,太幸福了!我愉快地关上新房的门,但门的上半部合上了,下半部却依然敞着缝隙。我使劲去关下半部,上半部却又敞开了。原来门板是弯曲的。爱人说不要紧,她可以求单位里的木工来修。我又愉快地敲敲玻璃窗,刷刷刷,一阵纷纷落雨声。下雨了吗?外面明明是晴空万里,仔细一看,原来是玻璃油泥掉落,掉得那样迅速而干净利落,像几百年干朽的老窗。爱人说不要紧,她认识一个镶玻璃的,请他来重新抹油泥。我继续愉快地摸摸墙皮,两手立即沾满了白灰。爱人说不要紧,咱们重新粉刷一遍就好了。爱人因分新房乐昏了头,脾气好得和面条一样。我只好坚持愉快下去,但渐渐却无法愉快,因为我发现地面粗糙又高低不平,有山丘盆地之感,厨房的自来水管斜得太难看,所有的暖气片上都沾满了斑斑点点的水泥,坚固得必须用铁锤往下砸。更可怕的是厕所没有通气孔,进去两分钟绝对能休克。突然,爱人惊喜地尖叫一声,她发现其中一个房间的电灯点亮之后,我们的电表竟纹丝不动,邻居那边的电表倒殷勤转动起来。我们高兴坏了,这样可以把冰箱彩电所有耗电量大的家用电器安放在这个宝贝房间,反正不跑自家电表。同时我们也吓坏了,这样迟早会同邻居爆发一场战争,结果将更惨。邻居是个快活大方的小伙子,他得知这个情况后,反而鼓励我们使劲用电——没问题,到时我们都不交电费,谁让国家错了!我们开始请来木工瓦工油漆工镶玻璃的,还有亲朋好友一齐上阵,就像重新建房一样大干一场。谁知刚刚弄好,一场大雨全泡了汤,铮新的被褥和光亮的家俱也遭了殃。邻居小伙子那间房,竟能从天花板的灯泡孔处往下漏雨水,像淋浴一样。他大呼小叫——难道没房盖了吗?……大家纷纷跑到建房处,那里的干部毫不理会,反而批驳我们的态度不好缺乏涵养。我们气极了,想想那些泡汤的被褥家具,一个个心痛得要死,怎么会有笑脸!我急中生智掏出“作协”会员证虚晃几下混充记者,说是要调查要见报,那干部看都不看我一眼,说他正希望报纸发表文章,批批屋面防雨沥青质量,批批楼墙涂料质量,批批砖瓦质量批批什么什么质量。总之,毛病全出在建筑材料质量低劣,建房处和我们一样是受害者。不过我晃几下假记者证也有点力量,那干部答应给修一修。我们立即热泪盈眶,对他千恩万谢,似乎是我们犯了什么错误,求他宽恕。
随之而来的重要问题是转户口,办房证,孩子学籍等等,累得我头昏眼花。首先是转户口,就转了好几圈。建房处告诉我这是新建小区,派出所说那是施工图纸名称,不准确。后来又听说是靠山小区,派出所更摇头,说那是老百姓自以为是的地名,要我去“地名办”查询。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奇妙的部门,而且好多人也不知道这个部门,最后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找到,终于查出一个金光闪耀的名字——幸福街曙光巷。这使我浑身疲劳一扫而去,眼前顿时充满阳光,便又精力十足地去办理其他事宜。然而给女儿转学又出现障碍,幸福小学不接受我女儿转学,理由是他们学校太穷,师资力量不足,困难重重。我恳求说总不能让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乘三遍汽车回数十公里远的原学校上课吧?学校领导艰难地思索一阵,要求我自带一套课桌板凳。我愤怒已极,这么大的城市,孩子上学要自带课桌板凳,太他妈的啦!当然我表面还得兴高采烈,赶紧领女儿到市场买课桌板凳。谁知全市商店也没有卖学生用的桌凳,焦急之时遇见团市委的一个干部,他先是不相信,然后又怒发冲冠,说是要找教委领导批评那个学校,竟敢刁难作家。我吓得一面感谢他一面劝阻他,第一那个学校确实太穷,第二得罪那学校,我女儿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团市委的干部觉得我言之有理,便通过教育部门的团委给我借一套课桌。那是成人课桌,放在小学的教室里明显地高出一头,把我女儿脊梁拔得笔直。女儿抱怨课桌太高,我安慰她说,这样有好处,你现在就开始锻炼上大学了。
文联考虑我的创作需要,给我的新房装上电话,这使我欢喜若狂。爱人精心给电话做了个粉色的纱罩,像珍惜冰箱彩电收录机那样珍惜电话。我在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后面清楚地注明“宅电”。万万想不到的是电话不好用,有电流有正常的嗡嗡音但就是打不通。女儿已把电话号码告诉同学,为此她最盼望电话铃声。可恨的是电话高傲地盘踞在那里,就是给你个不吭声。更可恨的是许多朋友纷纷谴责我,说我架子太大不接电话。我拚命解释这是电话的毛病,他们更不满,因为他们给我家打电话时,耳机里总是响着正常的铃声。这简直就是有鬼神捉弄,我家的电话整日里哑然,他们倒能听到铃声!我绝对不相信并当场打公用电话给家里,果然从耳机里听到有节奏的铃声,可回家问我的妻子,她说她整整一天在家,压根就没什么铃声。我气得要死却又解释不清。有人暗示我,说电话局来安电话时我缺少某种表示,所以如此。我茅塞顿开,立即将安电话的工人请到我家里。他们像风风火火来安电话时一样,又风风火火修理了一下,说是线头有毛病。我问他线头有毛病怎么会有正常铃声,他说这其中原因很复杂,对不懂电话的人讲不清楚,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连口水也没喝就走了。我大感动特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坏人少。我们全家终于听到悦耳的电话铃声,甚至兴奋得都抢着接电话。然而很快就惶然不安,因为电话老是串线——是车队吗?是医院吗?是饭馆吗?是商店吗?……弄得我们张口结舌。串线最多的是商店电话,这真让我们莫明其妙,我们小区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商店,大家盼商店望穿了双眼。最可怕的是一些妙龄女士电话串线,她们以为我就是她们的情人,张口就娇滴滴热情洋溢——今晚来吧!……我心惊肉跳却又胡乱地激动。
我突然欣喜地发现,楼下门口竟有个信筒,这太难以置信也太棒了!这对经常投稿的人简直就是救星,我乐得差点就搂着信筒亲一口。我急切地做了个大信箱挂在楼门人口处。由于信筒的存在太令人难以置信,我决定先试一下。我给自己写了两封信投进去,我在信封上格外醒目地写上幸福街曙光巷,还注明楼下门口有个自制的大信箱。然而信投出去就石沉大海。但我注意到经常有邮递员来信筒取信,便从单位给邮电局写信询问。回信很诚恳,像我女儿学校一样的口气:人手少,经费缺,困难重重,不能满足用户需要云云。如此诚恳,我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了,只好望着我那个空空如也的大信箱苦笑。但我无法解释的是我那两封信哪去了,难道还能躺在门外信筒里吗?我突然感到生活挺神秘的。
后来我去北京开会,竞在母校鲁迅文学院的传达处,意外地看到我那久违的两封信。原来我用的是印有鲁迅文学院字样的公用信封。经费少人手缺的邮电局竟能从我家门口的信筒里,把信退到千里迢迢的北京,如果经费足人手多,他们大概能退到外国去!我再认真看去,才发现邮电局在退信条上庄重地批示——查无此人。我猛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门板弯曲,玻璃掉油泥,转学艰难,报户口麻烦,电话不通和寄信无效,其原因是查无此人,我本来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