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着它。
人身上有会笑的器官，会兴奋的器官，会享受糖果酒肉的器官，会感觉各种舒服滋味的器官。这实在是很不错了，你就尽情地欢欢乐乐吧。但造物主似乎存心要跟我们过不去，他又给我们安了个可恨的会痛苦的器官。
于是，我们活得就不那么自在了，不那么轻松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使我们长吁短叹，唉声叹气，食欲不振，并且几天几宿眼珠子瞪得像玻璃球，怎么睡觉也睡不着。痛苦的器官马力格外大，一旦它开动了，其他会笑会享受的器官全都无能为力。如果我们医术高超得能发明割掉痛苦器官的手术刀，该多好呀！问题是我们还没有那样的手术刀，大概以后也不会有。因为有也没用。从哲学意义上讲，没有痛苦就没有欢乐：也就是说不知道痛苦的滋味，也就无法知道欢乐的滋味。有些所谓坚强的人常常愿说这么一句高调词儿——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苦。那我敢断定，他大概从来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欢乐。更不客气地说，这样的人是块木头！
有血有肉的人必然得有痛苦，这是没法子的事。
在五彩缤纷的生活中，我们有许多欢乐，同时也有许多痛苦。任何一件欢乐的事情的另一方面都是痛苦。比如你爱情的成功是欢乐，反之未成功就是痛苦；比如说你的作品发表了是欢乐，未发表退回来就是痛苦。如此说来我们痛苦的机会多极了：考不上大学要痛苦，分不到住房要痛苦，长不上工资要痛苦，达不到理想要痛苦。痛苦器官发达的人更厉害：太阳炽热了他痛苦，阴天下雨了他痛苦，人多嘈杂他痛苦，没有人太静了他痛苦。还有的人痛苦起来没够，什么事没有，莫名其妙地痛苦。特别是一些女孩子，动不动就我情绪不好，我不高兴！遇到这样的女孩子，我表面上安慰，心里却在说，你不高兴死了才好呢！有这种痛苦的女孩子却相当高傲，说她们这种没原因的痛苦是高层次痛苦，是真正痛苦的痛苦！我心里想，你高层次吧，你真正吧，反正你们自己遭罪！后来我从医生那儿知道，这种痛苦是营养匮乏和病隐所致，实际上是病理性痛苦。我的天，我们身体以外的事物所造成的痛苦就够多了，身体内部竟然还变本加厉地制造痛苦！
我发现，一个人知识越多就越痛苦。因为知识越多就追求越多，希望越多，所以痛苦也就越多。我小时候什么也不懂，所以就没痛苦。除了饿和被尿憋得痛苦地啼叫外，其余的就是欢乐。后来我大了，我懂事了，于是我知道了学习的痛苦、工作的痛苦、爱情的痛苦、事业的痛苦。当我初学写作时，全心全意写出的稿子被空白退稿签退回，那痛苦劲儿就别提了。我甚至跑到邮箱跟前等着邮递员，怕别人看到我的退稿。爱情的痛苦就更了不得，你简直就要绝望。当时的政治压力和歧视，使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我只有躲到没人的地方去伤心伤肝，真正像被打伤的狗崽子，跑到草丛里默默地舔着伤口。
当代青年不会有我那时的痛苦内容了。但我想，痛苦的形式怕永远是不可改变，像火像刀像说不清什么形状的东西，在慢慢地剜割着你的心。然而，我不赞成一些诗人式的豪言壮语，什么要把痛苦踩在脚下，要勇敢坚强蔑视痛苦，要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等等。我认为这些美好的字眼是害人的甜药，这会摧残你正常的神经系统。我觉得痛苦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它。该痛苦时你就不妨畅快淋漓地痛苦一通，千万不要雄赳赳地踩它蔑视它和拼命地埋它，因为痛苦踩不掉也埋不掉。这样折腾反而会延长痛苦的寿命，它将会长久地磨损着你的神经，弄不好得个癌症什么的更不合算。痛苦既然来了你就鼓足劲头地痛苦一场，管它三七二十一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你感到痛苦时就忘乎所以地当着同事同学和亲友的面放声大哭，说是我太痛苦了。你最好找一个秘密的地方，让所有的痛苦涌上喉咙，尽情地开怀大哭一场，让痛苦随着你的泪水奔泻而去’。这样你或许会感到轻松一些。现代医学已证明，人痛苦时流出的泪水含大量毒素，说明泪水有着排放痛苦毒素的功能。不过，你可别以为泪水能排毒素就哭成个水龙头，那可能增加另一种痛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