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边的填写人一栏里,文静爹就动了个脑筋,不再让家长和学生们自己去讨论到底填谁的姓名。虽说五、六年纪的学生也会写字,但一、二年纪的就不行了。与其让台下再去乱乱哄哄地耽误时间,不如干脆替他们做主。文静爹就用教鞭指着“填写人”一栏说:
“这里,全部填上家长的名字。”
“填爹的名字,还是娘的名字?”台下又有人叫了起来。
文静爹又笑了一下。擅自做主的说:“填爹的名字。有名有姓儿的,写全了。”
“爹没了的怎么办?”台下又有人叫道。
文静爹叹了口气说:“填上娘的名字。”
阳光已经从教室的窗台上退到了院子里,挺复杂的一张表格才刚刚填上姓名。文静爹心里合计了一下,若是全凭了乡亲们去问去商量去议论再决定,别说这一个上午,就是再搭上几天的工夫也未必填得清楚,莫不如能做主的就替他们做了主.
表格的主要内容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学生的基本情况。
身体状况?文静爹让一律填上“良好”。山里的孩子除非生下来就有病,只要上了学的,一天到晚总是山上山下地乱跑,有点头疼脑热的也跑没了。
学习成绩?语文?算术?这一栏文静爹让乡亲们空着,他一总给填上。文静爹自打当代课老师以来,就一直保存着孩子们的成绩。不论期中还是期末,不论是一年级还是六年级,有了空暇,总要一起拿出来翻翻看看比比。那学生们的成绩不也是他的成绩?学生们的进步或退步不也是他的成功或失败?而且,说不定哪天,村里头来了正式教师,他这个代课老师又被下了岗,这些成绩单不就成了他教书的历史和宝贵的回忆?
年级?孩子们都知道。尽管有填阿拉伯数字的,也有填中国字的,管他呢,反正谁都看得懂。
喜欢科目?这一栏也好眩山里的课程简单,除了语文就是算术,选一个就行了,学生们自己就会说。
到了“喜欢游戏”这一栏,台下又热闹起来。这一回是学生们此起彼伏地叫着:“我填游水成不?”
“成。”
“我填唱歌成不?”
“成。”
“我喜欢折跟头。”
“我喜欢上树。”
“我喜欢上房。”
“我喜欢打架。”
孩子们越叫越欢实,越说越离谱。文静爹心里想,这一条,必是不打紧的内容,孩子们的花样越多,越显得生活丰富。所以,不管台下叫什么喊什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偷东西,他都一律答应一个字:“成。”
下一栏是"做何种家务“.没等下边开始嚷嚷,文静爹心里就琢磨着了。山里人家都穷,孩子又多,不论是一年级还是六年级的学生,下学后没有不帮家里干活的,就拿文静来说吧.早起来就得上山打猪草,吃早饭前还得帮妹妹穿衣服。吃过早饭要洗碗、扫地后才去教室里复习功课。晚上放学后的事更多。去菜地拔草、浇水,扫院子,熬药,洗碗,铺炕,给奶奶打水洗脸洗脚等等。一天少说也要干上十来种家务活。但是,这表格上却只留了一寸长半指宽的一小条空白,哪里填得下?不如统一让他们填上“打扫卫生”算了。也省得一会儿七嘴八舌地吵吵半天,最后还是个填不下,写不全。
好在山里的孩子们都肯听老师的话,不会想为什么,也不会问为什么。既然老师这么说了,也就齐刷刷地全部在那个格子里填上了“打扫卫生”四个字。
学生状况的最后一栏是“长大后希望做什么”
对于这一条,文静爹几天来在填自己家这张表格的时候就认真思考过。从书上看,山外的孩子们理想可丰富了。当科学家、作家、医生、企业家,上天入地,五花八门的,但就是不知道山里的孩子们都在想些什么。正好借这个机会,家长和学生们都在,让大家敞开了都说说。就算多花点时间也值得。
但是,当文静爹拿着笔,洗耳恭听,并准备一一记录下来时,他听到的却是异口同声的回答:“种地。”
文静爹愣在了讲台上。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学生的细细的声音在说:
“我想当老师。”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三个声音在怯怯地说:“我也想当老师。”
这几个声音虽然很小,却象在教室里扔了一颗炸弹似的,学生们、家长们全都乱哄哄地议论起来:“净想美事儿1
“做梦吧?”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1
“看看他家祖坟冒烟没?”
……
台上,文静爹的脸涨得紫红。这一切的指责似乎都是戳在他心窝上的刀尖。虽然他也知道山里人实诚,不会含沙射影。虽然他也知道山里人本分,从来不指望分外的事情。但是,他的心里还是一阵阵地发痛。难道山里人的命就真的是个穷命?难道山里人就不能干点别的?难道象自己这样肯于吃苦敢于追求的人,到了也只是个半途而废、遗憾终生?
文静爹想不通,但是,他又不能不想通。所以,就呆呆地站在台上,既忘了阻止学生和家长们的议论,也忘了接着教大家填表。这时,就见一个女孩子从教室最后站了起来,迅速穿过乱纷纷吵嚷嚷的人群,站到了讲台上,大声地喊着:“别吵了!别吵了1
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文静。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显得长大,却看着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满脸的严肃认真,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文静是六年级的班长,六年级又是学校的最高年级,平时就管着学生们的事情。把老师留的作业抄在黑板上啦,收作业啦,解答难题啦。而且不光六年级,几年级的事她都能管,甚至孩子们吵嘴打架找不到老师时,文静也能出面调停,孩子们也都服气肯听。
这会儿,看见文静气哼哼地站在台上喊着,孩子们先怵了一头,渐渐地安静下来。大人们呢,也被文静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镇住了,全都瞪大了眼睛瞅着文静,就连那些张大着嘴的,也忘记想说什么了。
“当老师咋啦?咱山里人就不能当老师啦?俺爹就是老师。这么多年,是把咱村的孩子教歪了还是教坏了?”
台下鸦雀无声。
文静咬咬下嘴唇又接着说道:“咱山里人也不比谁笨,咋就不能当老师啦?只要国际计划肯出钱供咱,咱就能考上乡里的初中,说不定还能考上县上的高中呢。”
台下响起一阵不自主的唏嘘声。但是,却不再吵嚷了。
文静说完,跟没事人似的又噔噔噔地走下讲台,回到教室的最后排去。而讲台上的文静爹这会儿也就缓过劲儿来了,也做出一副没事人似的继续下去。
家庭情况这一部分,似乎简单得多。父母及家庭成员的姓名,出生年月,是否与学生同住几栏,家长们不用问也会填,至于表格的第三部分:居住条件,填写起来也不麻烦。
屋顶材料?是草顶就填草顶,是瓦顶就填瓦顶。不过,据文静爹所知,除了学校和春儿家少数几间屋子是瓦顶,大多数人家都还是刮风下雨就得提心吊胆的草顶。家长们都刻骨铭心地记着,肯定不会填错。
地面材料?山里人家当然都是土地了。衣服都穿不抻抖,还顾得上铺地?
墙的材料?自然都是干打垒的土墙,整个莲花村也找不出一间砖墙的房屋来。
几扇窗子几间屋,这也是不用教就都会填的。山里人家都没有后窗户,有几间屋就有几扇窗,有多宽的炕就有多宽的窗。窗户还都朝着南边,一早一晚地还指着它进阳光呢。不过,这表格上没让写朝北朝南的,也就算了吧。
现在,表格的主要部分已经填完了,表格上只剩下最后一行字,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您希望国际计划在未来的一年中,为您的村子或家庭实施什么项目?
文静爹就知道这一条也得吵一阵子,春儿爹也早就交代过,填到这里时,要让学生和家长们说个尽兴,填个尽兴。山里人祖祖辈辈都穷惯了,穷傻了,好不容易有人肯帮咱们,还是些外国人,还不让大家把祖祖辈辈的梦想都说出来?管他是不是能够兑现,也给大家伙儿一点指望呗。
尽管文静爹早就有思想准备,他还是被学生和家长们的梦想给吵懵了。
“我想住瓦房。”
“我想穿新衣服。”
“我想吃肉。”
“我想吃白面馍。”
文静爹看了春儿爹一眼。听起来,山里人的要求真是不高,人家城里人早八辈子就享受的生活条件,在这儿竟成了乡亲们的梦想。为了鼓励大家伙,文静爹就说:“反正说说也不犯法,大家伙儿都有什么梦想,往大了说,往多了说。“
“我想让老天下雨。”
“我想让俺家承包的酸杏变成甜杏。”
“我想让地里的老玉米变成麦穗。”
“我想让咱这后山变成金矿。”
听着乡亲们的天方夜谭,文静爹又笑着看了看春儿爹。刚才他还在责怪乡亲们没脑子,其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不想着过上美好的日子,谁的心里没有十个八个虽然不能实现,却始终不肯忘却的美梦呢?不过,有些梦是不可能实现的,一辈子只能活在自己的心里,说在自己的口中。所以,文静爹又说:“那外国人又不是神仙,大家伙儿再想想,还有啥更实惠更迫切需要的项目?“
台下安静了片刻,春儿爹突然说道:“我看,咱村需要从乡里把电给引过来。有了电灯,晚上娃娃们看书写字就不用在煤油灯底下费眼了。”
到底是村长,一句话就说到了乡亲们的心坎上。台下立刻又嚷嚷起来:“对呀,有了电,老爷们儿老娘们儿不用早早地上炕,还有利计划生育呢。”
“合着你家超生超育都因为没有电灯?”
“有了电就能看电视了。”
“你家买得起电视?买个收音机吧。”
“有了电,就能用上电磨了,省得自家拉碾子推磨的费力气。”
“想得美。你家买呀?”
“那电钱贵不贵呀?咱出得起吗?”
“不是有国际计划替咱们出吗?”
“人家还管你一辈子?”
人们兴奋地说着吵着议论着,好象不是在填一张纸上谈兵的表格,倒象是那电线已经从乡里拉到了莲花村似的。
眼看日头已经当顶了,,春儿爹就站起来挥了挥手说:
“都别吵了,让老师给咱出个词儿填上得了。”
文静爹想了一下就用粉笔在黑板的边上写了一行字:“希望村里能通电。”
文静爹写完这行字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又说:“通电当然是咱村的大事,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乡上到咱村的这十几里小路修成能通汽车的大路。将来,孩子们去乡里上初中,走起来也省些力气。”
在整个莲花村,文静爹怕是走乡上到村里这条小路最多的人。平时,乡亲们只是赶个集串个门才去上一次,可文静爹当年上初中的时候,那是见天都要走一个来回呢。那山路的崎岖,那山洪的危险,还有那密林的黑暗中隐藏的威胁,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不知道要摔多少次跤,哭多少回鼻子呢。这刻骨铭心的经历,文静爹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文静爹的倡议似乎没有引起家长们的反响。毕竟,山里人在山里呆惯了,呆懒了,并不热中于一天到晚往山外边跑,也就并不急于有一条交通方便的大路。反正莲花村也买不起汽车拖拉机,甚至连自行车也不敢奢望。反正山里的孩子未必非得、也未必都能考上乡里的初中,而且,就算考上了,也未必能上得起。
但是,就像家长们信服村长春儿爹一样,孩子们更信服老师文静爹。毕竟大多数孩子是喜欢上学的,特别是到乡里那个有着许多新鲜事物的地方去上学。何况平时,就因为山路崎岖危险,家长们连在乡里赶集看戏都不让孩子们单独去。所以,孩子们,特别是像文静、甜杏这么大的孩子,就都不甘示弱地叫了起来:“还是修路好1
“我们要上学!”
“修路1
“上学!”
孩子们不如大人们会说话,但是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个比一个态度坚决,搞得家长们也没了主意。
看见大人们被孩子们吵得颠三倒四的,春儿爹也笑了。多少年来,莲花村的乡亲们都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老老实实地干活,安安份份地过日子。几时像今天这样想入非非过?多少代,莲花村的孩子们只知道给啥吃啥,给啥穿啥,叫干啥就干啥,又几时曾为自己的权益抗争过?想不到这山外头飞来的一张表格,竟像一块石子儿激活了一潭死水,想不到这山里人也会像城里人似的变得生龙活虎。作为村长的春儿爹只凭着一份责任,这心里也高兴着呢。
眼看着日头已经当顶,大家伙儿还得回去吃午饭,春儿爹就又走到讲台上,挥着手说:“都别争了。我看修路也当紧。人家乡里、县上的人都说过,是小路小富大路大富没路不富,咱村要是通了公路,咱山里的果子不就能变成钱了?还有,咱山里的野菜、草药、山货不都能运出去了?买不起汽车拖拉机不要紧,咱不会用排子车拉出去?一车也能拉上不老少呢。不比咱一家一户地靠人背着出去划算?再说了,只要公路修通了,孩子们跑着步就去乡里上学,还省得起早贪黑呢。对不?”
春儿爹这么一说,被石子儿激活的大人们有都赞同起来,说实在的,谁家不是年年都有几筐果子烂在家里?谁家又不想把山上那些不要本钱的野菜、草药、山货变成自家腰包里的活钱?谁家又想违背孩子们的心愿不让他们上学念书呢?
最后,到底是当村长的春儿爹脑瓜活,说是表格上又没有限制只许填一样,那就把修公路和通电一起填上。
整整闹腾了一个上午,莲花村的老老少少简直比村里开大会还要上心,比年底分红该要兴奋。那些没有陪学生来学校的家长,那些家里没有在校生的大人孩子,也都放下了自己的事情,陆陆续续地涌到学校来,站在院子里,教室外,议论纷纷,兴奋不已。
文静爹见填得差不多了,又交代大家回去用圆珠笔描实在了。
春儿爹见文静爹煞了尾,就第三次站到讲台上去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各家填完了,要在表格末尾按上学生的手印。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教室里、院子里的人们顿时就懵了。”
“该手印干啥呀,不是他们白给咱钱吗?”
“对呀,那不成借债还钱了?”
“那不成卖身契啦?”
“那不成杨白劳啦?”
文静爹笑了说:“大家不要胡思乱想,县上的周干部说了,盖手印是为了证明咱有这个户头,有这个学生,不然人家还不给钱呢。”
隔壁的文静妹妹被一院子的人吵得大哭不止。文静奶奶也不得不起来忙着招呼乡亲们坐进西屋里去,累得咳成一团。文静娘也顾不上喂猪了,母猪小猪饿得嗷嗷乱叫。春儿爹一看,表也填完了,就断然说道:“都别吵吵了,想要钱的就盖手印。不盖手印的,以后别后悔。过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盖好了三天之内交到老师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