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禹的这次“吹风”,许万全听了个半信半疑——他的自信心很强,并不相信这劳动模范的称号会飞掉。但是,从此他便戴着有色眼镜来看陈立了。
一九八三年是B省全面推行“快速修理法”的一年。陈立下了决心,全力以赴。他加快了办事的节奏:说话简单明快,遇事当场拍板,说一不二,赏罚严明,吃饭五分钟,走路一阵风,连腰板都挺得笔直了。但是,这一切,给别人留下了的印象却是陈厂长的翅膀硬了,威望高了,不虚心了。甚至有人私下里猜测,在这次机构改革当中,陈立很可能提升为副厅长兼厂长,那么,可就要压许万全一头了!在这些有意无意的议论声中,若干趋炎附势的人,开始围着陈立的屁股转圈儿,他的厂长办公室也逐渐形成了全厂的生产指挥中心。许万全的家反而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陈立这个工科大学毕业生,可能根本没学过“震主者危”的古训;许万全也尚未感到十分别扭。春节过后,人事科长的一个“小报告”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许书记,春节期间陈厂长根本没休息,他到我那儿查阅了全厂干部的档案,还跟我要了一份简明的干部花名册——只填年龄、文化程度、专业和职称;并不要出身、工龄、奖惩、政治面目这些最重要的情况。而且,他还专门到技术人员家里去拜年,我看……”
“嘭!”的一声,许万全拍了桌子,把茶杯都震翻了,接着大喝一声:“手伸得太长啦!”
说也奇怪,从拍桌子这天起,许万全收到的“小报告”越来越多,都是中层干部告陈立的。真真假假,形形色色。
“他跟个体农户有勾搭,少收修理费!”
“他吃里扒外,向着研究所,多送给对方仪器租赁费。可能研究所还偷着给他提成哩!”
“他找技术员密谈,封官许愿,说是没有大专文凭的人,今后不能当领导!”
“他说劳动模范是用五十年代的标准选出来的,已经过时二三十年啦!”
“他跟研究所的女华侨李晓青乱搞男女关系。男的不回家,不进城;女的隔三岔五就往厂里跑,不进办公室,倒是半天半天的泡在陈立的单身宿舍里……”
“他命令各个车间一律取消‘百宝箱’。说那是野蛮生产的标志!他还说,咱们厂的中层干部大多是‘捡螺丝钉’出身的,早就该换啦!应该跟那些装废铜烂铁的‘百宝箱’一块送进历史博物馆……”
许万全差点儿气炸了肺。他叫宣传科长连夜抄写,把这些“小报告”汇总成一份大报告,亲自送到了王副厅长手里。行前,他还跟张禹通了个电话,对方说,研究所也将立刻配合,把群众揭发陈立的许多材料同时送去,因为目前正是机械厅党组研究劳模人选和制订机构改革方案的关键时刻!
其实,张禹手里并没有什么揭发材料;即使有,他也不会送去——前两天,他还在王副厅长面前讲陈立的好话哩,并且说许万全的风格高,愿意把劳动模范的荣誉让给陈厂长。
王宽副厅长看了许万全送来的大报告,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并不是想袒护陈立,而是觉得许万全言行不一,何苦搞这种小动作哩!他真想把许万全和陈立叫来谈谈心,可惜工作太忙,一时难以分身,也就拖了下去。
关于各个车间取消“百宝箱”的指示,确实出自陈立之口。他作梦也没料到,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竟然像刨了祖坟似的引起了许万全及其徒子徒孙们的恐慌和仇恨!因为许万全的模范事迹里,几乎篇篇都不厌其详地描写过他的“百宝箱”,以及他如何言传身教地带动其他干部也都设立自己的“百宝箱”。所以,在许万全的字典里,他本人就是“百宝箱”;“百宝箱”就是许万全,就是劳动模范,就是利农修配厂的光荣传统!谁若是废黜了“百宝箱”,谁就是挖了他的祖坟,就是再一次把他打成“假劳模”!哎呀呀,我们的白面书生陈立,哪里懂得这一套深奥的道理哟,他要是不踩响几颗“地雷”那才怪哩!
然而,陈立也是懂道理的。他曾在利农厂“蹲点”五年,现在又当了大半年厂长啦,他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也了解这“百宝箱”的来龙去脉,或者说这个东西发生、发展和消亡的必然规律。他在本厂干部和技工培训班上公开讲过这个问题:自从建立了利农拖拉机修配厂,三十年来,始终沿用着一套陈旧而落后的生产方式。首先,是修理工吃“大锅饭”,各种零件随便领、随便用,随手满地乱扔,浪费活该,与我无关!干部也好,党团员也好,凡是爱惜国家财产的,那你就来“遍地捡螺丝钉”吧,设立“百宝箱”吧,你可以受表扬,上报纸,当劳模,提干部,可是别忘了哟,有人满地乱扔,你才有“遍地螺丝钉”可捡呀!其次,是生产管理无计划,不科学,每年“三夏”、“三秋”农事大忙季节里,拖拉机自然就损坏得多,修配厂的修理任务也就大量增多,农民催得急如星火,修配厂也就加班加点,早战、午战加夜战,还有突击抢修大会战,“萝卜快了不洗泥”呀,修理质量没保证,刚修好的铁牛又来“二进宫”,新旧零件更是遍地乱丢、乱扔了!农忙一过,修配厂也就出现了“半年闲”,根本谈不上有计划的均衡生产。这样的厂子,要不连年亏损那才怪了哩!
说这些话,当然有人不爱听啰。可是,陈立就是这么个人,脑子里缺一根“弦”,不懂得给老厂长留一点面子。其实也没法留面子,不把问题说透,今天又有什么理由改弦更张、推行新的“快速修理法”呢?
他还在另外一次车间干部会上说过:“现在不同啦!班组实行了承包责任制,修车要搞经济核算,新零件要你花钱买,废旧零件归你自己回收,又有了修复旧件的新技术、新工艺,谁还肯扔一颗螺丝钉呀!你想捡螺丝钉也捡不着啦!我作过调查,所有的‘百宝箱’里只有一些废纸和西瓜皮啦,变成了臭烘烘的垃圾箱——我们何必在车间里摆一大溜垃圾箱哩?干脆把它们取消了吧!消除这些代表落后生产方式的标记,只能说明我们前进了,开始了先进的文明生产!”
有个车间主任故意提醒他:“这件事……还是问问许书记吧!”
陈立听了哈哈大笑:“别开玩笑啦!这种小事儿还去请示党委书记,不得把他累病了哇!快别去找麻烦啦。如果谁舍不得自己那个‘百宝箱’,就抱着它到历史博物馆去展览吧!”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陈立这些不知深浅的言行,传到许万全耳朵里,再加上张禹那些挑拨离间的“酒后真言”,互相印证,一场并不奇怪的风暴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