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将军棋艺超人,老朽佩服之至”
6月下旬。
新四军第3支队在司令员谭震林率领下,已经向皖南沿江地区发展;第4支队司令员高敬亭率部开赴皖东敌后;第2支队张鼎丞司令员率部来到了江南。2支队活动的区域是溧水、高淳一带,身为2支队副司令员的粟裕,此时要归队了。先遣队的使命也到此结束。送别那天,陈毅刮了胡子,穿上韦岗缴获的一套日本军服,站在山坡上,直到粟裕的枣红马被尘埃掩盖。
韦岗之战掀起的震波还在扩展,28日,1支队2团2营又在竹子岗得手,在团参谋长王必成指挥下伏击了日军一个车队。击毁卡车8辆,击毙日军中队长大川谷太郎以下52人,俘虏了华中派遣军特务机关黎明公司经理管明弦正南,开了新四军江南作战俘虏日军的记录。此仗打得干净、利落。有目击者说,也就是吸支烟的工夫,新四军一个老虎扑食,仗就打完了。此后,2团就被群众呼为“老虎团”,王必成则变成了“王老虎”。
江南人从新四军身上看到了希望。友党、友军中一些民族正义感强的官兵开始主动和新四军联系。地方上那些“司令”们有的找上门来请求收编,许维新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个土匪,活动在磨盘山一带。此人性情粗暴,有天胆,曾经杀死过两个下乡为非作歹的鬼子兵。手下有300多人马。陈毅和政治部主任刘炎、参谋长胡发坚研究后,决定把这支队伍改编为新四军独立营,任命许维新为独立营营长。这个决定在团、营干部中反响很大。
“许维新是个什么东西,土匪!收编他,一粒老鼠屎坏了新四军整锅汤!”2团1营营长段焕竞进门就冲着陈毅喊。他是被陈毅叫来谈联系管文蔚事宜的,见面先打了一横炮。
陈毅也不理会,问道:“管文蔚的情况你都清楚了吗?派你去和他的丹阳自卫团联系有意见吗?”
“没有。管文蔚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打过仗、坐过牢,虽然一时脱党,那是和党联系不上。丹阳被日军占领后,他抛家舍业拉起队伍抗日,这样的同志我当然愿意去和他联系。”
“说得好。段焕竞同志,如果把你派到许维新独立营呢?”
段焕竞很干脆:“不去。”
“哦?依然是个爱憎分明的段参谋长嘛!”
一句话说得段焕竞坐不住了。
这里有一段故事,发生在1937年10月。一天,湘赣边游击队驻守的九龙山口来了一个头戴法国便帽,身穿杭纺长衫,脚登锃亮皮鞋,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色太阳镜的人。游击队员立即把他押送上山,去见他们的参谋长段焕竞。来人把一封由项英具名的介绍信摆在松树做成的桌子上。信上写着:特派党代表陈毅同志来你们这里联络国共合作事宜。
两个月前,也有这么一位自称是湘鄂赣边区党委派来的联络员到了山上,此人没走多久,就来了大批国民党军队清剿游击队。而这个名叫陈毅的,报纸上明明还登过“江西省共产党首领陈毅投诚”。
段焕竞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
陈毅说:“多带人有危险。你看我这身穿戴,也是为了安全。”
“国民党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你来联络什么国共合作,什么用意?!”
“现在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中日民族矛盾已经超过了阶级矛盾。党中央指示我们要国共合作,一致对外,集中力量打日本鬼子。为此,坚持南方八省的游击队,要有计划有步骤地下山去,准备开赴抗日战争新战场。”
段焕竞觉得此人讲得也是有道理的,但蒋介石恨不能把共产党杀尽斩绝,怎么能和他们合作呢?再说,山下就驻扎着国民党的军队,岂能轻易下山?此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你以为我们在山上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叛徒!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你还有什么说的?哼!和国民党合作,十足叛徒腔调。”段焕竞冷冷地笑着。
陈毅也笑着:“你这个爱憎分明的参谋长哟,反动派的报纸你也信吗?”
“我看的是国民党的报纸。既然你说国民党就是反动派,还有什么合作可谈?”
“同志哥哟……”
“谁是你的同志?陈毅早就是个叛徒了!”段焕竞越说越激动,拳头重重地擂着桌子,“老实交代!你是干什么来的?”
“我陈毅代表党来的,为国共合作来的!为抗日救国来的!”
“共产党只讲阶级斗争,没有阶级合作;共产党只有‘苏维埃救中国’的口号,从来没听过抗日救国。”
“参谋长同志啊,现在日本大举进攻中国,亡国在即,民族矛盾压倒了一切。我们主要的敌人是日本帝国主义,抗日高于一切。我们就是要联合一切抗日的力量,组成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救国、救民、保家卫国……我讲的这些是党中央的政策和决定。你们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下坚持游击战,而且坚定不移,我非常敬佩。骂我叛徒,我也不见怪。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一下子难以接受民族统一战线,我可以理解。但你必须明白中国现在的形势,思想要跟着转弯,不然你就要偏离党的政策和立场了。”
“好家伙!陈毅的嘴还满硬呐。我偏离党的政策和立场?嗬嗬嗬!”段焕竞先是一阵大笑,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陈毅勃然大怒:“你要怎么样?!”
“对叛徒只有一个字:杀!”
“杀我陈毅,你是要犯大错误的!”
段焕竞见陈毅至此既不改口,又毫无畏缩之状,本来就不踏实的心里,鼓敲得更响。
“把他押到甘子山去,让谭司令亲自处置他!”
陈毅一到甘子山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四天四夜的舌战,脑袋上挨了谭司令那竹根长烟管数次击敲,直到谭司令派的交通员从吉安新四军留守处证实了陈毅的身份,陈毅才变阶下囚为座上宾。段焕竞再次见到陈毅的时候,已经是新四军1支队2团1营的营长。一看到司令员陈毅朝他走来,他头一低想溜。陈毅扯着大嗓门,喊道:“段焕竞,你给我站住!格老子,九龙山上又审又骂,凶得很呢,现在你跑啥子啊!”段焕竞脖子、脸、耳朵全都通红:“……陈司令员,我觉悟低……”“对头。低就提高嘛。红军在井冈山开‘七大’的时候,我认识问题的水平低,把毛主席、朱老总批了一番。实践证明是我错了,错了就改嘛,我就去向毛主席道歉,去了三次。你可好,头一面连个‘对不起’硬是也不肯说一句。”
段焕竞笑了。陈毅的坦荡深深感动了他。他是个率直坚毅而感情挚诚的人,如今对陈毅是心扉广敞,一腔赤诚,偶尔还敢小放肆一下。
此时陈毅见气哼哼的段焕竞一下子蔫了,便笑道:“我还等着气球爆炸呢,怎么不响啊?营长同志,你的旧病看来没得除根啊。我们新四军靠什么在江南站住脚呢?一是打胜仗;二是好的群众纪律;三是广泛的统一战线。我们就是来江南带头抗战的,只要是愿意抗战的,我们都欢迎。像许维新这样的‘游击司令’江南多如牛毛,茅山周围不下三五百个,再往东看,京沪沿线也有三五百个。他们多则几百人,少则几十人,都是可以联合的力量。那个许维新名声是不大好,但是在‘恐日病’盛行的现在,他敢杀死鬼子,和日本人较量,表现出在敌人凌辱面前还未完全泯灭的天良。这样的人我们不该联合他吗?阶级斗争是革命,民族斗争也是革命。抗日不是仅仅消灭敌人和占领地盘,我们要在抗日的血火里振奋民族的精神,冶炼民族的人格……”
就是这个许维新,两年后在战斗中壮烈牺牲。独立营的大部分官兵,也都转变成真正的新四军战士。
“陈司令,我去许维新的独立营。下命令吧,什么时候出发?”段焕竞说。
“哈哈哈!哪个让你去嘛。还是去你的丹阳自卫总团,赶紧和管文蔚接上头,大闹新丰车站的戏,正等着你去唱呢。”
段焕竞嘿嘿地咧着大嘴:“什么时候出发?”
“马上!”
新丰车站是京沪铁路上日军一个大据点,陈毅亲自部署作战方案,一一详细交代段焕竞,嘱咐他7月1日动手。
送走了段焕竞,陈毅忙中偷闲,摆上棋盘和房东张明皓对弈。
棋和诗伴随了陈毅一生。五岁他就和小伙伴下“裤裆棋”,六七岁的时候,便开始下象棋。其父陈昌礼棋艺颇高,不时在左右“指点江山”,并有理论高谈:象棋的招数千变万化,双方执子如同挂帅出征,高瞻远瞩,胸襟坦荡,善于调兵遣将,就会取胜;目光短浅,胸襟狭窄,不善用兵,就会成为光杆司令。陈毅瞪着大眼悉心聆听,终生不忘父亲的教诲。
陈毅和张明皓正“杀”得不可开交,吴肃笑嘻嘻来了。
“陈司令员,茅麓公司经理纪振纲派人送来了一批药品,表示对新四军的慰问。还有一封信。”
“哦?拿来我看。”陈毅展信看毕,笑道,“纪先生客气得很啊,称新四军是‘王者之师’,担当不起哟。”
张明皓在一旁道:“陈司令过谦了。宝埝镇上大家见面,都神秘地伸出四个指头,称新四军‘四将军’、‘岳家军’呢。”
陈毅摆着手,对吴肃说:“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写封回信给纪先生,你送到他府上,就说我改日登门拜访。”
吴肃走后,陈毅也向户外走去。
将近7月的江南,野外的风已经有些灼人。陈毅信步走着,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新丰车站的作战方案。那里是日军用了半年时间营造的据点,啃起来,是会扎嘴的啊。
不觉之中,来到河边,柳树上的蝉鸣惊醒了陈毅。他抬头一看,一个老者坐于树下,面前摆着黄木棋盘。
陈毅走上前去,很礼貌地问道:“老先生雅兴,在等谁呢?”
老者既不起身,也不抬头,拱一拱手道:“正是将军你啊。”
陈毅好奇怪,仔细打量这老者。老先生鹤发枯面,眉长寸许,双目微闭。陈毅又问道:“老先生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呢?”
“将军喜爱散步,这里是必来的地方。”
“哦!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老者指指棋盘:“下棋。”
陈毅身后的警卫员“嗤嗤”地笑。陈毅却二话没说,朝老者一拱手:“请。”恭敬地在老者对面坐下。
一看棋盘,陈毅有些不悦。空空的棋盘上老者的“将”早已目空一切地摆上了。陈毅身子晃了晃,鼻子哼了一声。在他的棋史上,还不曾遇到过如此骄横的对手。老者仿佛没看见,又一拱手:“请。”
棋局一开,陈毅便领教了老者精湛的棋术造诣。棋逢对手,对方又如此目中无人,陈毅情绪亢奋,拿出了看家招数,几个回合,全胜在握,下到最后一步,陈毅一声:“将!”伸过手去,却拿不动那“将”。原来,“将”子是钉在棋盘上的。老者不动声色,取出一柄小刀就撬。
陈毅道:“老先生慢来,再杀一局如何?”
“请。”
如此这般连杀三局,局局陈毅得胜。老者把“将”子撬了起来,挥手扔入河中。陈毅拱手道:“老先生包涵,陈毅有所不恭了。”
“将军棋艺超人,老朽佩服之至。”说毕,棋盘也不收,起身便离去了。
阿虎说:“真是怪人!”
陈毅愣了会儿神,慨然道:“江南是个有灵气的地方啊!”
7月1日晚。新丰车站。
天气闷热,蛙声大作。段焕竞带领1团1营已经将车站团团围住。那是一座三层大楼,墙厚一尺半,子弹打不透。段焕竞手上拿着一张侦察员绘制的大楼内部草图,已把兵力部署妥当,突击队在淡淡的星光下正无声地向大楼靠近……
新丰车站位于镇江、丹阳之间,驻扎着日军第15师团松野联队的一个中队和伪军100余人。段焕竞和管文蔚见面后,得到情报,这个中队7月2日将随15师团开赴武汉前线,连日来吃喝宰杀,忙于转防,夜间敞门而卧,岗哨也不派。段焕竞布置管文蔚率自卫团,在7月1日上半夜切断新丰车站与外界的所有电话线。同时破坏铁路、公路,把新丰车站彻底孤立起来。一切进展顺利,段焕竞拿起电话向陈毅作了汇报。宝埝这边,陈毅一直守在电话机旁,以防不测,随时调整部署。
突击队悄无声息摸到了大楼围墙下。四周没有一个岗哨,窗门大开,滚滚的暑气里,鼾声畅沥。突击队长张强生一个手势,队员们甩掉脚上的鞋子,猫一样蹿进大楼。
日军看上去很惬意,就像躺在自己家的榻榻米上,几乎个个一丝不挂,四脚八叉,浑然大睡。张强生一手抓起一杆“三八式”长枪就往外走。预定计划是偷袭,先将所有枪支缴下,再打他个措手不及。队员们个个轻捷利落,转眼间将十几杆长短枪运到楼外。张强生正高兴,一声刺耳的警铃悚然打破了漫漫寂静,在夜空中骤响。山里走出来的这些“土包子”只知道脚轻手轻,不懂得楼里到处有暗道机关,一个队员的枪管触动了警铃开关。
酣睡中的日军惊醒了,战情骤然起了变化。
长枪、短枪、机关枪、手榴弹,顿时齐鸣。
张强生从火网里冲出来,向段焕竞报告了情况。
“强攻!”
段焕竞一面向陈毅报告,一面迅速改变作战方案,对埋伏的部队下达了命令。
日军凭借着楼上和楼下的死角,从枪眼、窗口用机关枪、手榴弹挡着冲向大楼的部队;楼里,日军堵死了一扇扇门窗,火力封锁着楼梯,困在楼里的突击队左冲右突也出不来,战斗僵持了。
段焕竞急得额上青筋突暴,汗濡的衣领也被他撕破了。
陈毅的电话来了,询问情况后,指示说:“强攻也要用巧劲,打游击你是在行的,不能死打硬拼,充分利用地形地物,用巧计取胜。”
巧计!巧计!段焕竞擂石头一般击打着他那不大的脑袋。忽然看到离他几米处一根被弹火打断的枯树枝燃起火苗,心里倏地一动,忙问张强生:“大楼的墙全是砖砌的吗?”
张强生想了想:“里面是木板夹墙。”
“好!”段焕竞顿时来了灵气,一拍腿,“火攻!”
这是段焕竞在三年游击战时经常用来对付白军的办法。
柴草、火油都准备好了。在强火力的掩护下,战士们趟出一道血路,接近了大楼。忽然间火光冲天而起,爬上楼墙、爬上了窗口、爬上了楼顶,整个大楼燃烧起来。火光中机关枪伴随着惨叫、嚎叫,更猛烈地朝楼外的部队扫射。段焕竞组织人对日军喊话,楼里的回答只有机枪的扫射声。气得段焕竞大叫:“烧!使劲烧!打!往死里打!”
三层大楼熊熊烈焰,在漫漫的夜空里像一把巨形火炬,光射十里,一派通明。
镇江、丹阳的日军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电话联系又不通。于是镇江之敌向东出援,前进数里即被管文蔚的自卫团所阻,情况不明本来不宜贸然行动,很快便退了回去;丹阳之敌守军太少,未敢妄动,只是盲目向西打枪。
这一夜方圆十几里的百姓都听到了枪声,看到了火光。一支不为人们熟悉的军队,她的名字在被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传颂着,谈论着。
新丰车站似自焚的巨人,屹立着。火光中,突击队员和日军扭打着冲出火楼。接着,又有十几个日军冲出来,个个赤裸着身子挥舞战刀,绝望地嚎叫着。段焕竞率先向火楼冲去。张强生眼看着一个鬼子连连砍倒三个突击队员,他用手按着冒血的肚子,另一只手一把揪住这个鬼子的睾丸,狠命一拧,竟拧了下来……火光、刀光、肉搏、拳战,一个个油汗光闪的身子,一张张水汗光闪的脸……
随着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大楼在烈火中坍倒了。80多名日本官兵化为灰烬。京沪线火车为之数日不通,公路交通中断一月有余。
7月2日,陈毅一身轻松。是日天气又好得出奇,令人心旷神怡。陈毅走出镇子,极目远望,口中吟出陶渊明的诗句:“欢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不知不觉中,又来到小河边。那老者依旧坐在那里,面前依旧摆着棋盘。
陈毅大惑。
他疾步来至老者面前,一拱手:“老先生,你是在等我陈毅吗?”
“正是等候将军。”
“我今天本来没打算出来散步的。”
“老朽等到明天。”
“下棋?”
“下棋。”
还是一样的棋盘。还是钉在棋盘上的“将”。
又是连杀三局。结局迥然不同。第三局陈毅几乎全军覆没。陈毅颦眉凝思,突然起身拱手:“请先生指教。”
老者亦起身,还了礼,缓缓道:“不敢指教。只是前次闻听将军要统兵打仗,老朽便以‘将’饯行。此乃助阵鼓气耳。将军果然大获全胜,老朽在此等候,连赢三局,以挫将军锐气也。岂不闻,为将之道,切忌一个‘骄’字吗?”
陈毅顿悟。待问老者尊姓大名,老者摆摆手:“村野老夫,不问也罢。将军岳飞再世,江南百姓的大幸啊!”
老者向陈毅深深鞠了一躬,回身便离去了。
陈毅俯身收起棋子、棋盘,交于阿虎:“你听懂老先生的话了吗?药石之言啊!江南,江南……”
此时,云霞满天。
2.这个民族太古老了,他们的心深得像口井
俊六白皙的手指握着一管湖州狼毫,俯案静书。
此令:支那华中派遣军第十一军在海军配合下,沿长江两岸攻占武汉,主力置于长江以南,从咸宁地区切断粤汉铁路,由南方迂回武汉;另一路攻向德安、永修相机攻占……
清秀、流畅的蝇头小字堪称书法之上品。作为一纸作战命令,既让人感到委屈了这“墨宝”,又少了命令应有的威严和力量。俊六神泰气怡也确不像是在拟书命令。他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在黄皮肤日本人里,算得上白净清秀的男子。除了那极其端庄的坐姿,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参谋秋山伊夫大佐走进报告:“第15师团师团长岩松义雄到。”
俊六仍在他的寂静里,没有反应。秋山伊夫轻轻退了出去。
自1938年2月14日俊六大将就任支那华中派遣军司令官那天起,这个喧闹的司令部就静谧下来。俊六16岁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参加过日俄战争、侵朝战争。次年,又入日本陆军大学深造,1913年毕业。这位出生于东京,现年59岁的俊六和那些功勋卓著的军人相比,是黯淡了些,但他一直稳步上升,晋级加爵的速度倒也令不少人咂舌。他的直接下属,华中派遣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对他的评价是“装满了稻草和糠皮的锦缎枕头”。俊六身边的人,说他是“一座北海道的冰山”。无论是“草包”也好,“冰山”也罢,自从俊六坐阵以来,司令部上上下下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无声的恐惧之中。
俊六到任的1938年2月,南京城到处飘荡着尸臭和血腥的气味。那是松井石根大将建立的“功勋”。俊六重新布置了他的起居室和办公室,一色的中国红木桌椅,价值连城的中国古玩,就连茶具,也换上了江南宜兴的紫砂壶。与日本著名的三位“中国通”土肥原贤二大将、板垣征四郎大将、矶谷廉介大将相比,俊六对中国知道的是太少了,但他一来到中国就对江南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准确地说,是一种毫无道理的亲切感。潮湿温热的气候,沿江靠海的地势,尤其是以大米为主食的饮食习惯,使他常常望着那油亮的白米饭,以为是在日本的家里就餐。大米一向是日本的主食,在日语里,米饭和吃饭是同一个词。还有就是江南大自然的风光,不是美国那种气势雄浑的,多数是小巧玲珑,极似日本风光的气质,一眼看去亲切感油然而生。俊六的父亲痴迷中国的国画和书法。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上中学的时候就对日中历史萌生了兴趣。他开始知道,在中国汉代的时候,日中有了小规模的接触,此后几个世纪里,日本开始大量吸收中国的文明。日本袭用了中国的书写体系、中国的伦理观念、历史观点、美学观点、文学准则,以及从中国古典文化中吸取工艺技术。这种文化借鉴一直持续到十七世纪,甚至到十九世纪初,受过教育的日本人仍感到自己是中国文化的子孙。
在日中整个历史上,日本人对中国的兴趣要比中国人对日本的兴趣浓厚得多。居住在又小又远的海岛上的日本人,对中国人来说,似乎是无足轻重的。但是,自1894年日中战争之后,日本人很快让中国人刮目相看了。这个面积不大的岛国显然比庞然的中国向前迈的步子大得多,快得多。向西方学习借鉴的敏感和能力也强得多。于是,中国的学生开始纷纷奔向日本求学。
俊六到南京的第三天就驱车中山陵。那个被中国人尊为“国父”的孙中山,不但是赴日留学生,还在日本流亡15年,筹划中国的革命。俊六站在孙中山的大理石塑像前,面对面眼对眼地对视了足足五分钟。这位中国已故“国父”使他想起了日本已故的明治天皇,在天皇制定的国策里,有句使他一想起就无法平静的话:“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海。”何等恢宏博大,只有立于世界之巅的巨人才有如此气魄。
在日本首相里,俊六崇拜的是田中义一。田中首相洋洋两万字的《田中奏折》忠实地体现了明治天皇的国策:“……谁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中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使世界知道东亚为我国之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犯,此乃明治大帝之遗策,亦是我日本帝国之存在必要之事也……”从中山陵回来,俊六被巨大的“历史感”鼓舞着,已经完全感到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把华中派遣军所属的14个师团、另2个野战重炮旅、1个骑兵旅,撒向华中,遍布江南。
稍微有些战略头脑的人都会看重这个地区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城镇林立,人口辐辏,为中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方。而且交通便利,铁路、公路、水路四通八达,长江、运河、吴淞江、黄浦江水量丰盈,四季通航。长江流域既为中国政府的统治基地和中心,又是英国、美国、中国财团利益最集中的地方。因此,卢沟桥枪声一鸣响,东京首脑立即派出源源不断的帝国军人,从上海吴淞口登陆,兵力由千人猛增至20余万,舰艇近百艘及大量的火炮和战车,一把抓住这个政治、经济中心,狠狠击向中国政府的心脏。同时,以重兵镇守江南,“以战养战”,建立巩固的战略基地。
开战之初,日本陆军本部称:三个月解决中国问题。俊六没有那么乐观。上任之初,陆相杉山元告诫他:“重重教训中国人,让他们懂得如何尊重日本!”俊六仍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他看来,征服中国在于征服中国的人心,他更欣赏“怀柔政策”。一天,他看到日本随军记者一篇报道:
1937年12月10日,十六师团少尉军官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在紫金山下相见,彼此手中都拿着砍缺了口的军刀。野田道:“我杀了105人,你的成绩呢?”向井答:“我杀了106人!”于是两人同时大笑:哈哈,向井先生多杀了一个!可是很不幸,就是确定不了是谁先杀到100之数的。因此,他们两人决定这次是不分胜负,重新再赌谁先杀满150名中国人!12月11日起,比赛又在进行中。
报道文章还配发了两人手执军刀的合影,旁边标着:“百人斩竞争之两将校”字样。
俊六上任后宣布了一项命令,并以此作为对外的宣传口径:“皇军对支那抵抗者,必取极端之手段;对民众及弃其敌意之军人,予以宽宏。”此外还规定,凡日军宣传品,各类文章、绘画、照片、图片,一律经检查获准才能刊登发表。落实和执行情况他除了听取下面的汇报,还找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了解。这是俊六惯用的手段。使他手下的人惴惴不安,时时触摸到他的“冷”和“阴”。有一天,司令部来了一个大阪《朝日新闻》的记者浅野辰治,是应俊六之召来的。
俊六问他对本军的感想。浅野说:
“皇军此次作战,虽占优势,但军队本质已坏,无法救治。无论上海、南京、苏州、芜湖、镇江……皇军官兵纪律之坏,无以复加。到一城镇,任意劫掠,抢了东西,还要烧房子。遇到女人,不论老幼,任意奸淫;强奸之后,加以残害。此种劣行,就连与我们友好的德国人,也在他们的文章中称皇军是‘兽性的机器’……如此下去,实在是我帝国一个最大的隐患……”
俊六认为,此种种劣迹,皆源于性饥渴。男人身边如果没有女人,就会像山羊一样好斗。他向日本大本营列举了发生在支那战场的种种令人担忧的事例,请求大本营速派数量大大的随军妓女来解帝国官兵的燃眉之渴。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来自日本、朝鲜的“慰安妇”源源不断地到了中国战场,到了华中、江南。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参战国有随军妓女的国家,只有日本。
使江南成为皇军在支那的巩固后方,是俊六的第一步目标,然而这第一步就举步维艰。首先是兵力不足。而且随着战线的拉长,兵力不足的矛盾越来越突出。6月18日,日本大本营向陆海军下达了准备武汉作战的命令,要求华中派遣军在长江及淮河正面逐次向前推进。这样一来,后方兵力势必更加空虚。恰恰在这个时候,江南突然又冒出一支名为新四军的军队。在一个月里,这支军队把平静了半年的江南扰得火车不通,汽车不通,据点被端,车站被烧,调防的车队和官兵被袭击。卧榻之旁如此嚣张,这是俊六不能容忍的。
那双女人般的手写完了充满血腥的作战命令。俊六用苏绣手帕沾了沾额头的细汗,站了起来。
一直守候在门口的秋山伊夫见状,忙又走进:“岩松师团长等候多时。”
俊六微微颔首。
稍顷,15师团师团长岩松义雄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在日本人里可以称为巨人的人,且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如果考证其血统,也许是个混血儿。岩松致礼后笔挺地站立着向俊六报告:
“据调查,新四军不是中国农民游击队,是正规军。是穿着中国国民党军队服装的中国共产党的军队。”
绕口的话使俊六看了岩松一眼,问:“为什么共产党的军队穿着国民党军队的服装?”
岩松口讷起来:“……中国的事很复杂,一下弄明白困难。我想……是不是共产党希望皇军把仇恨记在他们的敌人的头上?”
俊六难得地笑了笑:“岩松师团长想像力很丰富啊。你听说过‘国共合作’这个词吗?中国的这两个党打了十几年仗,我们一来他们不打了,合作了。中国这个民族太古老了,他们的心深得像口井。拿破仑对中国有评价,他说:‘中国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让他睡去吧!一旦醒来,他就会动摇世界。’可惜,我们帝国里,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岩松君,你我身为帝国指挥官,不可心浮气躁,轻率从事。记住,谁认为中国人像中国庙堂里的泥菩萨一样,一敲即碎,那他一定会陷在中国这个大泥塘里的。”
岩松“哈噫”了一声,又道:“我计划抽调18旅团石井的两个联队,共计步兵4000余人、骑兵500余人,配以重炮10门、轻炮20门,由秣陵关、溧水、当涂、采石、江宁等地,兵分八路,水陆并进,聚歼新四军。他们初进江南,如此一击,我想是可以全部解决的。”
俊六沉思片刻,说:“好。我再调26架轰炸机,8辆装甲车配合。一口将这个新四军吃干净。”
“本师还有4个旅团待命,预计后天可以向武汉开拔。”
俊六捧起紫砂壶呷了口凉茶,道:“江南无论铁路、公路还是水路,既是华中开赴武汉的通道,也是帝国大本营进入中国战场的通道。这里决不许有任何骚扰和隐患!”
“哈噫!”
“注意,对于居民、村民,”俊六补充并强调,“一定推行‘怀柔’政策,加强宣传,收拢民心。对皇军归顺和有功者,奖!”
“哈噫!”
一个少佐端着一壶新茶走了进来。这少佐脚步迈动如羽毛落地,不闻声响只见身移,整个人就像飘进来的。岩松不由得朝这少佐看了一眼:修眉细目,皓齿红唇。难道……
岩松师团长连忙向俊六司令官致礼,告退。
3.把新四军挂到三战区,放到日寇嘴巴里去
盛夏的暴雨夹着电闪雷鸣,把天和地弥合在一起。武汉三镇在雨网中更是凌乱肮脏。进入19世纪以后,武汉被列强视为重要的商业城市,划分租界,加以建设。现代化的大厦和银行,美丽的花园别墅和高级宾馆,使这个城市看上去具有国际都会的味道。与繁华街道相邻的是又窄又脏、乱七八糟的小街,街两旁拥挤着低矮的民房和小手工场。
武汉自1937年12月起,已是战时中国的临时首都。汉口原来是五个国家的租界,到了1938年只剩下法租界。江岸上仍停泊着各国的炮舰,这是外国人为了让人感到,他们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权利。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防卫的对手不再是中国人。
狂风赶着雨鞭,在修竹苍松间抽打着,一阵一阵的闪电把高大幽暗的厅室照得忽明忽暗。室内,蒋介石和顾祝同对坐。偌大一个厅,除去必不可少的办公用品,没有称得上奢侈的东西。战时委员长的生活是极简朴的。
上海淞沪会战以悲壮告终,国民政府流亡武汉。徐州会战打了个台儿庄,民心方振,怎奈国力、军力不足,从长计议只好主动放弃。日军乘胜而进,这个临时首都又危在旦夕。连连的受挫,把蒋介石的坚毅打磨得更是锋利。他不是一个轻易可以打倒的人。6月5日他在汉口召开了高级军事会议,以铁的决心保卫武汉。为阻止日军的长驱直入,使武汉保卫战的准备更加从容,6月9日,蒋介石下令炸了黄河大堤。滚滚黄河水一泻千里,河南、安徽、江苏三省60多个县,89万百姓丧生,近千万灾民被黄水追赶着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使委员长痛苦的是,战争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停滞。自6月中旬,日军即开始进攻武汉的外围作战。近日来,委员长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炮轰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了。
但是,委员长和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现在所谈,并非有关武汉会战的话题。委员长手上展着一张汉口出版的《大公报》,这是他关注的报纸之一。他的目光盯在一则消息上:
夜袭丹阳城摧毁禄口朱门伪政权
某机关接军叶军长、项副军长三日电:(一)我陈支队之一部连日将丹阳、金坛间敌新修之濯缨桥、丹阳南东马厂之东石桥、丹阳之东三桥全部破坏,镇江至溧水之公路扒平,并于一日夜袭丹阳城。敌紧闭城门顽抗,连日不敢出城,恐慌异常,宣布前发良民证无效,须重新登记。(二)我陈支队一部摧毁禄口、朱门伪政权时,该处正征集青年妇女三十余人,准备即送南京,供寇军蹂躏。当经讯明,一一护送回家。民众抗敌情绪,益加兴奋。
顾祝同看委员长沉默不语,说道:“校长,这几天他们又打了横溪、新塘市、东西谢。”
“你给他们发嘉奖令没有?”
“发过了。”
“很好,很好。他们打一仗,你要发一个。”
“是!”顾祝同犹豫了一下,说,“只是……”
蒋介石看了他一眼:“我把他们放在苏南,比让他们在南方闹腾好。”
把新四军放在何处,蒋介石是颇费了思量。开始,他担心放他们到敌后,会造成“天高皇帝远”的隐患,于是打算在后方选个地方控制起来。他想到了福建和江西,又顾虑那本来就是他们活动的区域,山高林密,只怕是养虎为患;他找来黄绍,希望浙江辟地为牢,给新四军以制约。黄绍摇头,所言也极有道理:“浙江是领袖的家乡,驻他共产党的军队,恐怕不宜。”蒋介石左右掂量,还是把新四军挂到三战区,放到日寇嘴巴里去。
蒋介石说:“墨三,要知道,那个地方是不好呆的。再说,他们劫车、破路,又放火,给日本人开进武汉设置障碍,不是很好嘛。”
“校长,我们不能不接受华北的教训……”
华北沦陷后,国民党部队,尤其是嫡系部队,几乎全部撤退。八路军深入敌后,很快得到发展,建立了大片根据地。正是华北的教训,使蒋介石警觉,上海、南京失守后,他特意把韩德勤的部队约10万兵马留在苏北,皖北也留下了廖磊的7万部队。听顾祝同这么一说,他感到应该在苏南再“作个眼”。这个顾墨三,和共产党打交道,确有长进。
“墨三,你和希夷(叶挺字)是黄埔同学,交情不浅,他那个新四军又挂在你三战区,该怎么办,办法由你来想,这个我是放心的。”蒋介石的眼里闪着见微知著的光,突然又道,“毛泽东和我下了这么多年棋,现在不过是换了个棋盘。那些招数,是瞒不过我的。我把新四军摆在江南的意思,他明白得很;他同意新四军去江南的用意,我也很清楚。毛泽东实在是聪明,借着我这个委员长的令箭,建立共产党的‘关中’,这个买卖实在是划算!”
顾祝同先是一愣,马上明白了这“关中”之内涵。在中国历史上,楚汉之战颇耐人寻味。汉高祖刘邦初时势单力薄,远在西楚霸王项羽之下。他与项羽大小交战百余次,几乎屡战屡败,负伤12次,最终战胜“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建立了强大的汉王朝。其中因素固然很多,但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刘邦有关中这个富饶的地方作根据地。刘邦率领兵马出征,萧何为他留守,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征战的耗损很快从关中得到补充。毛泽东就是要把江南据为他的“关中”。
顾祝同为委员长的谋深而敬畏,忙道:“校长高见。但毛泽东不是汉高祖,校长更不是西楚霸王。”
蒋介石没有作声。他面窗而立,窗外风雨肆虐。
委员长虽然高深莫测,顾祝同还是能理解一二的。剿共十年,好不容易把共产党箍在陕北弹丸之地,兵弱马瘦,仅剩3万。委员长正待“全牛搏兔”,不料华北事变,日寇大举入关。此后全国抗日的呼声压倒一切,直至“七七”事变爆发,国共两党戏剧性地变成了如今这个局面。美国人称这是国共两党的“蜜月”,只有身在“蜜月”里的人,才明白这“蜜月”的味道。
“江南有我,校长不必过虑。”
“墨三,今不比昔,国内国外眼睛多、口舌多,凡事静思,不可作茧自缚。”蒋介石深深看了顾祝同一眼,这目光一直把他送出门外。
顾祝同走后,蒋介石心绪仍难平静。世事纷杂,举步维艰,在这纷杂、维艰之中,蒋介石的中枢神经自始至终搭在共产党那里,他从来不曾闭过这第三只眼。
1931年,日军制造了“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不断往东北增兵,甚至公开在沈阳街头举行军事演习。面对挑衅和侮辱,蒋介石在《告全国同胞书》中说:“惟攘外应先安内,去腐乃能防蠹”,“不先消灭赤匪,恢复民族之元气,则不能御侮。不先削平粤逆,完成国家之统一,则不能攘外。”1933年,日军侵入长城各口,华北、东北军民群起而敌之。正在江西剿共的蒋介石说:“须知我们革命的敌人,不是倭寇,而是江西的土匪,东三省热河失掉了,自然,在号称统一的政府之下失掉的,我们应该要负责任,不过,我们站在革命的立场说,却没有多大关系。”1935年华北事变后,民族危机加深,中共中央发表《八一宣言》,号召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蒋介石仍不理会。
就在华北事变后的一天,蒋介石收到廖仲恺夫人何香凝赠送的罗裙一条,另诗一首。诗曰:
枉自称男儿,甘受敌人气。
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辈妇女们,愿往沙场死。
将为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此后不久,1935年12月26日,西北军中将参议续范亭,专程从兰州赶到南京,呼吁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蒋介石拒不接见,汪精卫斥道:“真是多事,莫名其妙!”续范亭苦于身为将军,却报国无门,遂驱车到了中山陵,拔出短剑刺向腹腔,以死感召当局抗战。怀中揣绝命诗曰:
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
窃恐民气摧残尽,愿把身躯易自由。
蒋介石下令封锁消息,禁止新闻界报道此事。
更令蒋介石烦恼的是国民党的右派如张继、邹鲁、胡汉民等也一反常态,唱起高调,提出:“与其亡于日,毋宁亡于赤。”接下来是“九·一八”、“一二·九”、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蒋介石只好把“攘外”提到应有的位置上了。
在蒋介石看来,所谓国共合作只不过是覆盖在伤口上的一块绷带,他不能不警觉地时时盯着它。现在看来,陈毅、粟裕在江南十分活跃,大有为渊驱鱼之危,江南这个“眼”必作不可。
大战在即,兵力紧缺,调哪个去作这个“眼”呢?
蒋介石清瘦多了。一身夏军服,脚登马靴,腰束武装带,越发显得瘦削高挺。他枯站在那里,昂首望着满天风雨,新剃的头被闪电照得青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