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从此不在了,我的童年也不见了,故乡的土地上树起了许多陌生的楼房,年轻的村妇们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乡人,只有那清清的小河和青青的禾苗,还有那泥泞的机耕道和大伯破旧的老屋依然如故。
因为大伯病重,我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独自一人搭上开往故乡的客车,车子在通往故乡的公路上行驶着,望着窗外熟悉而久违的风景,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其实,我现在居住的地方离故乡并不远,但自从十年前父母把家搬进城后,我就很少回故乡了。即使有时回去也是行色匆匆,根本没有那种回故乡的感觉。
今天,因为病重的大伯,我才感觉自己真正地回到了故乡。
忽然车窗外晃过了一块熟悉的牌子,这是一所乡镇中学,在这里我度过了两年难忘的年少时光,在这里我第一次离开家离开故乡,第一次饱尝对家和故乡刻骨铭心的思念,那时我在这里见到每一个亲人,不,见到每一个从故乡来的人都会热泪盈眶,在这里我第一次知道忧伤的滋味——虽然这里离故乡的村庄只有十几里路。我在这里转车,接下去的路程是我曾用双脚无数次地丈量过的,只是那时尘土飞扬的泥沙路变成了现在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但沿途的风景依然是我再熟悉不过,也是我眼里最美的——青青的禾苗绿绿的山。车子已经离故乡越来越近,我忽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一丝慌乱一丝忧伤涌上心头。
通往大伯家也是我曾经居住过的老屋的机耕道仍然很是泥泞,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能看见老屋的拐弯处,机耕道笔直地通往一座石头山,一个青年骑着车子迎面而来,在故乡时我天天清晨在这跑步,猛然看到时不觉一愣,忽然有种要倒下去的感觉,全身瘫软。
大伯躺在里屋的床上,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骨瘦如柴,我走到床前轻轻地唤了一声,大伯应了一声,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问到:“就你一个人吗?小倪,帆帆呢?”我忙回答说:“小倪(我丈夫)上班,帆帆(我女儿)脚扭伤了。”
我很诧异他的问话,伯母刚才还对我说大伯病得有些糊涂了,可能都怕认不出我来呢,没想到他还这么清醒,而且竟然还记得我丈夫和女儿的名字。结婚后我更少回故乡,疏于礼节的我与故乡亲戚也很少来往,甚至大伯六十大寿时我都没来。我只是偶尔在父母家看到大伯,加之他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我小时候就和他住在一起,但却很少和他说话。说实话,我对大伯的感情是比较淡薄的,我以为大伯也是这样的,这次来也是出于基本的礼节和同情还有一种面对死亡时的敬畏和忧伤之情。但没想到大伯都到这时候了竟然还这么清晰地记得我丈夫尤其是我女儿,他应该没见过女儿几次呀,但听他说起的口气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
我又惭愧又难过地走出房门,却看见门口的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忙着锯木头,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虽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但仍有点不敢相信,还问了身边的嫂子。其实昨天弟弟就告诉我了,说父亲前几天就已经来这里商量做寿材(即棺木)的事了,可我就在来之前还有些不敢相信大伯已经病成这样了:前不久还在父母家看到大伯好好的,只是饭量没以前大了,还带了很多清明果来呢,怎么一下子就……这之前一次听母亲无意中说起,大伯十多年前就患上了胃癌,虽然进行了部分胃切除,但医生说活不了几年的,大伯并不知道,好好地活到了现在,真是个奇迹。我当时很震惊,很久都感到难以相信,没想到现在就。
可是,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应该和可以接受的,但现在大伯现在还在里屋躺着,虽然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神志却还是那么清晰,怎么可以就在这大门口锯木头做他的棺木呢?明明还活着,却听见别人在外面赶制他的棺木——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太残忍了。
但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其实我也早就知道,故乡的老人以前一般都早早地为自己置下寿材,大伯因为年龄还不是那么大,现在和以前也不同了——总之是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备下。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了,不早点赶制,到时就怕来不及了。几天以后当大伯故去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就还为自己的安排感到满意。
大家都很平静地看待大伯辞世的事。只有伯母很伤心而且很害怕,害怕大伯突然逝去,小哥特地叫了一位大妈晚上来陪伯母。伯母不仅伤心于大伯的将逝,也伤心于大伯病重后对她的埋怨,大伯还想去大城市大医院看看的,怪伯母没借到钱,也怪伯母不肯把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婶子一边帮着伯母做饭供做寿材的师傅,一边低声地劝着伯母:“想开点,前面那个人家还不有钱?而且才三十来岁,得了这病不也没办法?”她说的是屋前一户人家,大儿子在外打工赚了不少钱,回家盖了幢四层高的楼房,听说每层都有卫生间,很是漂亮豪华,引来几乎全村人羡慕的眼光,但不幸的是,才三十来岁的大儿子,竟患上了绝症,听说和大伯一样,也是胃癌,前几天已经去世了。
我环视着这间我童年生活过的老屋,我家住的一边后来爷爷曾住过,也早已经空了,大伯住的这边仍然没什么变化,只是显得更加破旧了,还有大伯高大的身体现在只能蜷缩在病床上,曾经一顿能吃一斤米饭的他现在竟然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哥打来电话,说大伯已走,我无语。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怎么睡着,梦里全是与大伯及与大伯死有关的事,一片忧伤。
第二天清晨,我便搭上大哥找来的车子一同赶往故乡。一路上,望着窗外青青的禾苗和阴郁的天空,听着车子喇叭里放出的歌声:“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呀……”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临近故乡时依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赶到老屋,这里已是一片忙乱,我一到就有长辈告知我这样那样的礼节,虽然我已送走六七位亲人了,但这些仪式、礼节我却还是弄不清楚。
终于上路了,我和母亲走在人群的后面。按照故乡的规矩,送行的人群要跟着棺木在村子中转一圈,大约是让逝者与众乡亲吿个别吧,我也得以在故乡的小道上走了一程。大概因为天阴阴的还下了几点雨的缘故吧,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看到的几个人我几乎都不认识,其实多年前我外出求学回来,走在故乡的街道上,看到许多陌生青年妇女的脸庞,她们倒把我像客人一样地看,让我都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在这里生活过……
人群行到快到石头山的机耕道上时,停了下来。按照规矩要在这里举行仪式,然后男人们继续护送棺木上山,女人则就此停住。伯母扶着棺木,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才被几个人架走。伯母怎能不伤心,那间老屋还有旁边我父母后来盖的大房子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原本若有若无的雨忽然大了起来,“哗哗”作响,好像在陪伯母落泪。我没有哭,只是撑着伞静静地站在一旁。在这里我送走了曾祖母,奶奶,爷爷,还有外婆,现在又在为大伯送行。爷爷、奶奶还有外婆死时我都哭得很伤心,曾祖母死时我还很小,虽看到老人躺在床上的样子与平时不同,有些害怕,但并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看到大人们也跪在地上还觉得好笑——为此到现在我还自责,其实曾祖母给年幼的我们最多的慈爱。但今天我没有哭,主要并不是因为与大伯的感情不如与这些老人的,而是觉得,逝者已逝,哭又有何用?看过和听过太多生前对老人不怎么好甚至简直可以说是虐待的,在仪式上却哭得比谁都响的事情。曾经在想起每一次面对死亡的情景时,泪如雨下,然而今天,我却欲哭无泪。
虽然雨还在下,另一个仪式却还在进行,据说这是故乡这两年增加的一种仪式,老人去世时要给其子孙“披红”,即用新毛毯、被子披在子孙身上(可用竹竿披在他们的身上,其实这就是变着花样增加送葬的礼品,听说有的人家子孙多,还为争这些“披红”的物品打架呢)。大伯没有子女,但小哥曾过继给他,就给他和侄子“披红”,我今天一到这伯母和婶婶们就对我说了,我不知道自然就没做准备,匆匆买了床被子是送给伯母的,便干脆拿了一百元钱给小哥。
这边在给死者送行,那边却要大红大绿地给生者“披红”,真是喜“丧”呀。其实从我开始懂得死亡的可悲与可怕之后,我就一直不明白,怎么故乡的传统(恐怕也是我们中国的传统吧)把葬礼和婚礼并称为红白喜事,事实上在故乡葬礼也像婚礼一样大摆宴席的,真的像“喜”事。就听过一位母亲笑骂其年幼儿子的事,小儿不知死为何物,却知死了人说有“酒”吃,听说隔壁有老人要死就高兴了,可过了几天还不见有动静,急了就问母亲:“那个老人怎么还没死,我都想吃麻糍(故乡酒席早上必吃的一种糯米食品)了。”难道生命的结束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此时此刻这个问题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又想起门内的大伯躺在病床上,门外的人们却在锯木头赶制棺木的情景——突然逝去是很令人悲痛的,可大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步地走近自己,那又该是怎样一种悲痛?
转眼去望身边的田野,是我所熟悉的青青的禾苗,一望无际直到天边与远山相融,颜色逐渐转深,在雨雾中呈现一片黛绿色,充满生机——我们却在为一个生命的结束送行。逝者已逝,我们却还要继续活着,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虽然生命的尽头是无尽的忧伤,但我们要学会笑着面对。
送大伯走后,我来到留下我童年无数欢乐记忆的小河,河水还是那么清澈,河边那两棵倒伏在河面的枫杨也依然那么繁茂,河边住的那位大妈却已是满头白发,她的两个可爱的孙子正在帮她拾地上的木柴,他们的父亲也是我的同学还在外面打工——童年是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了。
走进小学就读的母校,感觉校园似乎变得狭小,而且面目全非,虽然有崭新的教学楼,这是我们儿时梦寐以求的,但我儿时的记忆却难以寻找了,唯有那棵老樟树还在,周围还围了一圈砖石,却只剩下了一个树桩,上面还钉满了钉子,不知拿来做了什么用途——我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和伤感,我的记忆竟然不知留在哪儿了,也许应该说不知丢在哪儿了……
大伯从此不在了,我的童年也不见了,故乡的土地上树起了许多陌生的楼房,年轻的村妇们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外乡人,只有那清清的小河和青青的禾苗,还有那泥泞的机耕道和大伯破旧的老屋依然如故——我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感觉一丝忧伤渐渐涌上心头,并且开始向全身蔓延,这时,我抬头看见了那一直蔓延到天边的青青的禾苗,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好像在对着我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