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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梦(6)

单看那一身衣服干净到一尘不染,又朴素如一个有道的高僧,可是那副二寸见方的嘴唇真不相称。我见到我们好好的两个人中间来了这样一个老东西,我说,——“我们走了吧。”

“这一位是你老爷的什么亲戚?”

“不,这个是□大先生的老弟,才从北京来的。”

“喔,远客来了,真对不起。请坐坐,让我拿茶来。我是老昏了,不说走我还不晓得招待,莫怪莫怪喔!”一旁说,一旁走,当到那个小小身子消灭到厢房的一个帘子背后时,我就望到我的同伴笑。她也笑。又轻轻的说:“这个人,同你哥与大哥全有说有笑,我倒讨厌她得很。”

“我们不吃她茶吧。”

“不,等她来,我打发她去找那两个考据家。”

这话刚说得不久,于是这老东西两只手恭恭敬敬用一个黑色建漆的茶盘把出两盅茶来,茶杯是起青花的极细致的磁器,茶的颜色也极清冽可爱,不得不说着谢谢的话把茶接过手来。

“吴师傅,我们还有两个伴,在前院塔下看碑,找他们来吧。”

“噢,我说难道就是你两个施主。让我们找他们去——慢点慢点,还有点瓜子是王师长从日本带来送我的,我来借花献佛吧。”说完了似乎就又要进厢房去取瓜子。

“不必忙这个,才吃过饭。你就去前面喊他们吧。”

“好,我就去。”说着就勾了头走。到这婆子已转弯后,她却望到我作一个得意的点头媚笑。

我再不能忍了。我大胆的走到她身边去。若非她把嘴对厢房着告我里面还有人,我就会在这佛堂前同她搂抱起来了。

到明白了厢房中还有人后,我为这冒失的又未成熟的行为害臊到只好走过丁香下去折那丁香子。

“你看这个地方可不可以住?”她说。

“好倒好,只是我有点儿怕。”

“这厢房——就是西厢。”她说了见我那忍不来的要狂的情形,就只是乐着。然而她在自己这一句话上也随即转到莫可奈何的一种情形中去了,就走过我这边来,我们的距离是不到两尺远近。

我望她,非常苦楚的摇头。她就腼腼腆腆轻轻的轻到只有我听到的说,——“别烦恼吧,我们回家去就可以——”

我也轻轻的用着伤心的调子说:“我不明白我自己是什么原故,只是这两天来真不知流了多少泪。”

“你这小孩子脾气谁要你流泪?”

“你不明白我。不流泪,要我怎么办?”

“难道我又是使你感到痛苦的女人吗?”说到这却是玩笑的口气。“你嫂子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吧。”

“还说,我要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爱了你。”

“爱了我我又不是不让你爱。”

“我知道我只是不中用使我自己吃亏。”

“那在你嫂子面前,就中用一点,又怕什么。”

“你为我想想要我怎么中用?我又怕羞,又怕你——又怕别人看不起我。并且一天的事那里有这样敢随便?”

“我早知道你。听到你哥说,我才教他找你来,这个他不告你吗?”

“是告了。”

“他还说些什么?”

“他说要我好好的对待嫂子,又说嫂子也会……爱我。那是我同他说到另一种话时提起的。我先是不敢相信。只是我看得出来。可是虽然看得出来,我又能有什么作为?”

“看得出来,你眼睛那么好!这样张开了臂膊欢迎你,你就只自己苦恼,算什么事?听到你哥说,你是怎样怎样,我就一口承应下来,包你出关来一趟,可以得一点你在北京得不到的东西。又常常是说怎么怎么想同女人接近,到这来却又如此怯弱。从你这样子看来,无怪乎不能得到一个女人做伴了。女人那里是你这样人可得到手的?你放痞一点,你就成功了。学学你朋友中顶下流的样子,这下流就是逗女人爱的事情。”

“不过我既不痞,为什么又能得到你的爱?”

“这个你以为是你同我在一块只两天你使我如此吗?若不是你哥,如不是先从你哥处知道你,我就是爱你,也总不会放浪到这样子吧。对你这小孩子我想若再作成高贵妇人面孔,你就连在你心上试试来说爱我你也不敢了。”

“我如今才明白我是完全为人玩弄于股掌上。”

“嗨,玩弄你,谁教你来作我的小弟弟呢。”

“你别以为我小,我自己是相信有作别人丈夫的资格的。”

“好资格。”

“你笑,我要你到一个时候明白我。”

“你所有的一切我早明白了。”

“你明白,你还不明白!”

“自然呀。”

“我要送你证据的。”

“那又不害羞了吗?”

两人说到这话都消失了先前的紧张,渐渐的是半玩笑的放肆说到心上一切了。在那边,只听到杰克声音嘶嘶的嚷着,似乎是同那老尼姑谈到一件什么心事。话声越近,三人是已次第现出身子于那角门前了。

我同她,却把话停下来,两人不约而同的大笑,这笑为我们掩饰了过去的一切痕迹。

她全不露一点不好的神气,只同杰克说:“我担心那塔下的什么妖精会出来攫你们这两个考古家,所以急到要吴师傅喊你们来。”

窦尔墩口是渴了,一见到茶就走拢去咕嘟的喝。

“吴师傅,你这茶叶真比你人还干净,好极了。”窦尔墩又同我笑笑的说,“二弟我告你,在此若看中了谁家的姑娘,请我们这个吴师傅去做媒顶可靠了。”

我心里只是好笑。我想我倒不必劳这个老婆子的帮忙了。我听完这话只笑,又笑笑的望到尔墩太太。

她却说:“这个真是这样的,二弟你别瞧吴师傅样子不及媒婆能干,人是真成!”她这话,其实就是骂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却全不领会,或者是领会到也能装痴,只慨然承应下来,说到时设法决不会误事。

我要笑,忍也不能忍。这时是杰克就未必明白我同她已谈了些什么话!窦尔墩见我人小,是放心到以为就是同到他太太在一块也不会有什么新闻可说的。至于那个尼姑呢,还才说将来帮我的忙。谁知道来到这庙里这个院子就帮了我大忙!在先两点钟时人是忧郁到万分的,这时只经过两分钟谈话,便完全换一个人了。一种泰然坦然的心情,既不知道它的来源,以前的难堪也找不到它去处。我所需要的竟是要笑,要说话,要应酬,到觉得是口非说说话是不可时,我同尼姑谈起这庙里情形起来了。

问这样,问那样,正如从什么地方初回一样,尼姑说的我也非常感生趣味听,我且渐渐觉得这尼姑是个好人了。

一天的云,一天的霞,忽然又一天的星,这变化,当真比起天空中的事还要渺茫不可摸捉!

我对一切感到好意善意,我对一切都生出一种趣味。我的灵魂是从一种黑暗中初初解放出来,只觉得置身到极其温暖的情境中,我开始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了。这两天来我尝到人生顶苦的味,也就尝到人生顶甜的味。我在这个时间,才能想起我是怎样包围到一种遂心遂意中的一个天之骄儿的极大幸福中!人家是那么伟大的让太太来同我要好,又有这么一个作帮闲的阿哥,女人又是这样全不要我费力的自己滚到我的脚边来,我还有什么作皇帝的好运,再到别处遇到这样一件事?

是这样,也正是所谓苦尽甘来,这只是第一段的结束,还有那以后。我知道这个,但我总不怕。我的勇气先时在一种萎靡生活已消磨罄尽,却因她一句两句悄悄的真心话为我再造成一个男子了。

我把一切看得光明异常,也不再想到那傻子说的同女人亲一次嘴就甘心死了。我找不出要死的理由。如果我因为同到这女人相好,为窦尔墩所看不过,要杀我,我却不必抵抗,请他把我们两人全杀,且请他仍然保留到他同杰克的友谊。如果是以后窦尔墩欢迎我到他家去,我就应当随便的同这个女主人到她房中去,一点也不怯。她爱我,我也就爱她,有什么可以说是不应当的理由在?是别人太太我也要爱了。我是全盘承受这爱情,永远也不悔恨了。

我为什么在一点钟内把自己的一切人生观全变,这个我也不明白,只是我在这个时候否认我以前的一切,以前完全错。如今是在这顶扩大的光明的神圣的路上大踏步走着,我要走到那个最后的一段路程,我要把这个在命运下交付给我的女人的全部占有到我所能占有的日子,我也让别人看我的心上的一切东西。懦与隐瞒,再用不着了。我直到这时才见出我力量是当真并不缺少。

更给我一层接近的机会。告我前途很好的,是我们在断黑时才转家,而我同她又仍是一部车子。

到这样,那最低级的欲念冲动却平息了。我最需要的,不是在求这女人裸身的实现,只是非常想接一次吻。想把这光滑的全身让我用手去轻轻的抚拭一道。想顶温柔的用手去摩这女人的头发。又想让那长长的圆圆的润腴的手为我摩摩脸。我愿意她能拧我的脸。我愿意她能够在我的额角上,颈项间,甜甜的用嘴亲一分钟。

日子是初六,时间是刚断黑不久,走的路是城墙脚边无人行走的路,在背后的车子又决不会透过我们的车背高高的靠背望到我们的行为,细细的微热的风这时正从南边送来,吹着人只想温柔的梦是如何难得的一次好的初夏夜间!

我们最不担心到车夫的回头,我们的嘴胶在一块,不知道离开的方法了。使我知道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这一次。把一个全为薄薄的绸裹着的身紧紧的贴到我的身上,热,只是一种极好受的热,腻腻的是那颊。脸柔软细致如同——没有可比拟的东西。

我们一句话不说,只是这样默默的如同做梦一样的挤到挨到。把脸偏到这边来,则那腻腻的擦有粉的颊就偎到我的脖子上。

成了灰的过去,这一件事回忆起来,仍然是能使我狂啊!我如果不怕用文字亵渎了这神圣的爱的心灵要求转到性的迫切饥饿的自然结果,我就把这一段事来写也够用尽我所有的心血了!

机会给了我幸福,也给了我不可堪的痛苦。

“在这情形下,我作一个维特好不好?”自己就不明白这是什么事。好像是不到那要命的情形,又好像若是真能作傻事,把这次事情弄得认真点,同到这女人死固然很好,自己一个人死也很值得。

我想起我自己了,我对这当前的事就真是不认真!我明白我认真就好,但我不敢认真。“生来懦”的性情,使我凡事不很负责,非到这责任压到头上我总不能去担当。

我能够为一件恋爱死的,但这死必定是别人捉到杀我,或无意中被我走到死的路上去。我不会自杀,我不能作维特歌德就不能自杀,我连对于自杀这件事,想得深入一点也不曾有过!

不过当到这一次同坐在车子上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在解决的方法中求那顶方便的,只有我死为好了。我不能把这个慷慨的朋友谋害——关于谋害一只小鸡,我就不曾作过——我又不能强制到那女人死;为了这三人合伙不来的生意着想,牺牲我,算是又体面又方便的一件事情了。

这样想,是在回到窦尔墩家四人围到一张藤椅子旁吃冰汽水时想的。我莫名其妙,在我的心中忽而欢乐,又忽而的忧郁。我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生活的方向,这心也只是一颗无没落的心。为了眼前旁人一句话,在我心上建筑的一切崇楼杰阁就可以全部摧毁。我用我一点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瞥思潮,又救活了我僵硬的心。我只是把生活建树在比水比沙还不可靠的基础上。凭了天时人事给我忧愁与快乐。适间在庙里,我就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如此轻松!一同坐在车上所作的荒唐事,在我生活上,简直比梦还荒唐,我为这个却在心上加了千斤的重压,我似乎在不满足中,与所得已超过我所需要分量的情境中,一到家,就再不能如在庙中时怡然自得了。

我苦着,重新的把一种纠纷冲突安置到心中,这变化给了她的注意。

“你又怎么了?”开眼睛说的。

“这个你知道!”也用眼睛说。

我们这个说话方法是一对熟着的男女所明白的。我随即且从她眼睛上得到一种劝告,说不必那样,我只好勉强装成听命的神气,应付这另外两个人。

杰克是什么心情这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个人总多半是因为我才在这家中久呆,谈着那我已听了五次的说我小时事情的话,他把这话同窦尔墩谈及,意思给窦尔墩取乐,实则他好让她在一些话上对我更感到好处。

我同这女人,他以为是顶合式。这一件胡涂心计支配了这个好人,他的行为,就当真是在那里竭尽全身气力为他二弟找情妇!为窦尔墩设想我敢断定是不曾有的,也许他这也算为窦尔墩设想。但我看他是全不为这一对夫妇以后生活设想过的。他作的事情,不单是俨然为我,且更俨然是为着那个她,恐怕全世界也只有这样一个好人!

我说:“我们走吧。”

“早得很!”

我本来轻轻的说,他却故意大声答应,一面给他们主人知道不许我走,一面又像是在成全我接近这妇人久一点的机会。

经他一说,当然窦尔墩是不让我走的。她倒不开口,只用眼睛看我,这一种看法,是要那坚忍的强项男子也立刻成泥成水的,我自然不必要人坚留也不能起身拿帽子了。

虽不走,要我来打叠精神,如杰克那么嬉皮涎脸,总是办不到,就只有低头作一个老实的客。

“难道又是病了吗?”这是她说的。

从这话上我想起早上的逃走情形,想起杰克回家时说的话,且想起刚才马车上的情形,不能笑,只望到这妇人的脸生出一种极强的贪心,然而在我神气中,却又只露出那非常腼腆的外表的。

我爱她,感到要这个女人,直到此时才自己敢相信自己!

一些气力,平空而来,我得这气力,又成了勇士。

为了杰克宣传我手节上一样特别的环纹,这只手即刻就为她捏着在灯光下检察,窦尔墩却全不以为这是不应当。她把手捏着不放,且开玩笑说:

“手是那么软;心也不能硬,同女人一样!”

这种放肆的调情,且当到一个丈夫同一个哥哥面前,真也只有我同她才办得这个,杰克同窦尔墩才尽我们这样!

我的手在她那两只肥软的手掌里,当真成了小孩子的手了。也正因为人小手小,给这两个贤主人以坦白无私的相待,如我是同窦尔墩一般高大,局面就决不会到这样子了吧。

天知道,这梦要做到几时!此来为做官,我才不羡慕这官啊。大家就全没有想到这事,我也不想到我自己暂时只把整个心情报到女人这一件事上,好像只要能永远在此做客,窦尔墩能更大量一点,许我同到他太太随便一点,这客就长久作下去也是归宿了。

以为这样作客也可以把这生活延长,多可笑的一种心愿!然而还有可笑的心愿,我在我的一生中,比这个还可笑的心愿就正不少!这类心愿可笑的成分还不及可怜的成分多,我是无时无刻不发现我的心情勇敢行为柔懦的可怜处的。

我快活这眼前一切,但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把这眼前光明弄成地狱黑暗。在一个小时中如非是我安神睡眠,即不必听别人说话,我就有机会自己来用思想将我灵魂从天上跌到地下,又从地下返到天上。一个人,在作了一种犯罪行为,给人为定下无期徒刑,这心为这法律所加的惩罚所凝固,他虽在肮脏黑暗的牢狱中度着一个无聊的日子,久而久之,反而成能把命运所加于自身的戏弄泰然处之了。至于狂风一样的感情的贫富变幻,要我来抵当,真似乎是一件顶不能抵当的急性症候!

我处处显示我中庸的气质,又不能自甘平凡,直到机会给了我可以不平凡时,我又觉得最好是境遇来得马虎一点为使我容易对付了。爱的需要给了我心灵的苦楚,到听人说到“我爱你”以后,我就生出我所得的正是别人所失的一种心情,进取心就减少了一半。这中庸,在别一方面可以说伟大,在爱情上却站到失败地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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