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景像连环画一样朝后移动。仿佛一只手,正一页一页地将它翻动,移步而换景。碧绿的原野上零星地站着些树,树枝冒着新芽,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野花慵懒而散漫地开放着。远远地,一幢幢小屋披着带色的外装,就坐落在花树之中,有如童话一样的世界。对于鲁昌南来说,这一切仿佛只在他的幻觉中存在过。而现在,幻觉皆成现实,醒目而逼真。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费舍尔说,鲁先生是不是太累了?鲁昌南说,世界和世界真不一样呀。
费舍尔早为鲁昌南租好了房子。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区,一幢幢的别墅正像鲁昌南在汽车上看到过的那些,披彩带色地立在花树之间。石头砌就的小径,从水泥路延向每户的大门。门前开着鲜花,信箱带着风格,伫立一边,像一个人站在那里微笑致礼。
下车的鲁昌南置身在这里,有些恍然。现在,他不仅看到幻觉,甚至成了幻觉中的人物。这样真实的存在他甚至不敢确信。
房东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腰虽然佝偻着,声音却很洪亮。她过来为他们开门,然后把钥匙交给鲁昌南。老太太说,哦,你一个人住吗?鲁昌南说,是呀,请多关照。老太太说,噢,那我就有很多机会勾引你了。幸亏不是他住,他太老了。她说着指了一下费舍尔。费舍尔大笑起来。李亦简也大笑,见鲁昌南不明就里,便笑着翻译给他听。老太太也呵呵地笑,笑过对李亦简说,他应该感到幸运,我是浪漫的意大利女人。不过,她打量了李亦简几眼,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人选,这房子租给你才对。李亦简说,奶奶,您比我奶奶还要老呢。老太太故意一板脸说,魅力不在年龄。年轻人,我都没嫌你小啊。
几个人又是一通大笑。鲁昌南在笑声中轻松起来。
房间不是太大,是这幢暗红色别墅中单列出来的一套,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厅,最要紧的是有一间不小的画室。尤其画室的窗户直落到地,开口很大,太阳出来,满屋都是阳光,浅灰色的窗框便在阳光下散发着脉脉温情。费舍尔说,我租下这房子,就是看中了这个大窗。我想这给鲁先生当画室一定妙极。我要让鲁先生在阳光下绘画。这样,他的心就会多一些温暖。李亦简把这话说给鲁昌南听时,他心里果真就暖了一下。他很满意这个画室。从他儿时开始拿笔画第一张画时,就渴望有一间自己的画室。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费舍尔又说他已经租了一年。如果鲁先生喜欢这里,他再续租。如果不喜欢,也可以换到别处去。李亦简咂舌道:这房租不便宜呀。费舍尔说,没关系,只要能对鲁先生有帮助,那不算什么。鲁昌南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很感谢您。费舍尔说,不用说谢。不过,鲁先生,我要先提醒你,你要爱惜这房子里的东西。不能私自换家具,还有钻洞打墙钉钉子这些都不行。也不能增加房客。嗯,还有,不能喧哗。不能随便打扰房东。还有,要节约用水。你们中国人有些集体性的坏毛病,所以我只好有言在先。李亦简觉得费舍尔话说得很不客气,便将后面两句私吞下了。鲁昌南说,没问题。这些都是应该的。
鲁昌南对他的生活环境的满意超出他的想象,但他却没有兴奋感,心里涌动更多的却是困惑,很莫名的困惑。他想不明白,费舍尔这么做到底为何。难道真的是喜欢他的画?或者为他做的这些只是一种前期投资?抑或是做慈善?他无法理解,心口于是便有点说不出的堵。
费舍尔告辞回家,说是让鲁昌南休息休息,等他倒过时差,过两天请他去他家做客。鲁昌南说,好的,我也会尽快进入状态,早一点画出您满意的作品来。但是费舍尔却连连摆手,说不不不,这个不用急。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睡觉,适应一下外国的生活,然后我们再谈下一步计划。
费舍尔驱车而去,李亦简留了下来。他得告诉鲁昌南屋内电器设施的使用方法。这时候的鲁昌南觉得自己的确又困又饿。好在没等鲁昌南开口,李亦简却先说了,大叔,我真是饿晕了,是不是得吃点东西。鲁昌南便笑道:我也是呀。李亦简说,中午在法兰克福等你的时候只吃了一个快餐,这会儿真是扛不住了。你不知道,他们德国人是吃肉长大的,基础好,特别能扛饿。说话间,他便进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
直到这时,鲁昌南才有机会仔细看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房子比他在南昌的居室略大一点。房间右边是画室,而左边便是这个小小的厨房。厨房的炊具种类繁多,多到有一些他根本不认识。除了煤气炉外,还有微波炉和烤箱。冰箱就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小小巧巧的。
李亦简拉开冰箱门,鲁昌南顿时吓了一跳,里面竟然装了不少食物,包装上全是洋字码,他完全不知何物。李亦简说,老头跟我说了,头天他的太太已经为你买好了两天的食品,以后就由你自己解决了。喏,这是牛奶,这是麦片,直接放牛奶里就可以了。这是果汁,上面画着什么水果,就是什么味的。喏,这是香肠。德国的香肠特别好吃,保管你吃了不想放下。大叔,你现在还挺瘦,一年后,估计你会成一个胖子。啊呀,这是微波快餐。跟你讲句实话,这可是特别不好吃。这是汤,你小心哦,得加倍兑水,不然会咸得你跳楼。
鲁昌南说,能烧开水吗?李亦简说,当然。德国的炊具是世界上最好用的,电器也是。喏,炉台上有个电水壶。鲁昌南说,你也很累了,不如我们吃方便面吧。李亦简说,大叔带方便面来了?鲁昌南说,我老婆给我放了半箱,说是怕我没吃的。李亦简大为高兴,说大婶真贤惠呀。大叔我不光要吃,还要申请带两包回去。鲁昌南笑道:这个没问题。李亦简说,大叔,你带了钱出来吗?鲁昌南说,我带了五百美元。李亦简说,就这点?你能活多久?鲁昌南说,在国内能活半年呢。在这里我不晓得。李亦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大叔省着用吧。费舍尔说过,生活费用得靠你自己。鲁昌南一时无语。李亦简说,先过着吧。老头也不可能让你饿死。这两天你不需要用钱,过两天我带你去把它换成马克再说。
鲁昌南在德国的生活就由这碗冒着热气的方便面开始了。
没有老婆管着,自然也不必勤于洗澡。李亦简一走,鲁昌南脱掉衣服,上了个厕所,甚至没看清厕所是什么样的,思维便已模糊。他走到床边,一头倒下。公寓的床垫像是他在乡下的稻草垛,一掉进去,人便深陷其中。慕尼黑的黄昏刚过,夜幕正在落下。鲁昌南没有看到它的灯光璀璨,甚至还不知道房间的开关在哪里便已睡着。这一夜,他完全无梦。
醒来时,天还没亮。这一觉,鲁昌南睡得很深很透。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像这样睡得无知无觉。恍惚之间,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是陌生的,连同空气。蓦然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而又复生。窗外有微光穿窗而进,淡黄色的,似是路灯。他不知道屋里的开关在何处,伸手摸索了一下,没有摸着,便也懒得动弹。就这样深陷在床上,很惬意地让自己神志恍惚。一直等到天光熹微,窗外开始快速地大亮。这光亮也照亮了他的脑海,他的来路便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定住了神,哦,是这样啊。现在他明白了。他先坐了十多小时的火车,又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再坐了三个多小时的汽车,然后到了这里。这是另外一个国度。这个国家叫德国。他现在住在德国慕尼黑一间租来的公寓里,有个叫费舍尔的退休老人为他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并不知他为何费力费神地做这一切;也不知自己何故就二话不说穿越半个地球前来听从他的安排;更不知他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吉或是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丧失了推测能力。眼下所能知道的就是:他来了。他躺在了从未躺过的软床上。他在享受他从未有过的沉沉的睡眠。没有噩梦,也没有不安的骚动和无辜的惊乍而醒。生活的一切仿佛要从头学起,像他六岁上小学时一样。这已然不是他人生的另外一个页码,而是他人生的另外一部书。现在这本新书的第一页已经翻开。
鲁昌南终于起了床。其实天色还早。
厨房的旁边便是卫生间。鲁昌南昨晚只是在迷糊中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没有看清卫生间是什么样子。现在他走了进去。他在洗脸盆上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浴缸躺在墙的一侧。水龙头锃亮着,打开来,左边热水,右边凉水,随开随出。马桶是坐式的,顺手处有卷纸。空间虽然很小,但明亮洁净,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的香味。只是这个坐式的马桶,让鲁昌南心里有点怵意。他此生没用过马桶。无论家里还是乡下,全是蹲坑。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姿势进行排泄,就算隔壁有猪在大声地哼哼,也丝毫不受影响。鲁昌南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不知道自己坐在这个马桶上能否屙得出屎来。
鲁昌南决定享受一下这个卫生间。他在浴缸放了大半缸热水,将整个身体淹没水中,洗浴液的泡沫一下就浮在了水面。鲁昌南睡在水里,以手拍打着那些泡沫,当全身泡得酥软的时候,他想,资本主义原来就是这样呀。
五、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鲁昌南决定先认识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够找得到家门。
外面很清冷,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偶尔有车从身边擦过,也是悄然无声的。路边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还没开门。从招牌上,他认出一家亚洲餐馆,一家文具店。他还看到了面包房。面包房已经开门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坐在里面。
然后他听到钟声,这钟声似乎撩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寻声而去。拐过弯便见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间普通的平房,屋顶平缓,四周有环绕的回廊,回廊上披挂着绿色的藤萝。教堂的尖塔独立地站在回廊一侧,它不是日常画册上看到的有着繁复雕刻的哥特式那种,而是简单到极致:只四个斜面,向上收攒成尖,直插云霄。这是一个充满现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面,只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气息。
鲁昌南情不自禁走进去。里面没有人,椅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圣经》,有些已经很旧了。他想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鲁昌南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静。他想,这样是不是就能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呢?时间便在暗中流动。上帝没有来。鲁昌南的心依然纷乱。
整整两天,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命令他约束他唠叨他指责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感觉到自己万分自由,但却又是万分的不自由。因为外界的一切于他都陌生无比,他无法与人交流,也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的空间很大,却如同当年坐牢一样了。鲁昌南有了几丝恐慌。
李亦简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他带来了几个面包和一瓶果酱。李亦简说,大叔那天请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请大叔吃早餐。德国的早餐是最丰富的。大叔以后买面包,要买这种杂粮的,又营养又好吃,也不贵。鲁昌南掰下一块扔进嘴里,觉得果然不错。
冰箱里有牛奶,两人边吃边说着话。李亦简问鲁昌南有没有艳遇,房东老太太这两天有很多机会哦。鲁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李亦简给鲁昌南带来了许多快乐,这样笑笑,鲁昌南觉得自己绷紧的心情立即松快了一下来。鲁昌南说,有你在,我会轻松很多。谢谢你。李亦简说,你别那么客气,费老头会付我工钱的。我应该谢谢你才是。起码这活儿不累人呀,偶尔还能蹭点方便面吃。李亦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笑完又说,你没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吗?鲁昌南说,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并且,国际长途很贵吧?我写了信,准备请你帮我寄呢。李亦简说,嗨,写信多慢呀,还是打电话省事,德国电话很便宜。
说着李亦简便指导鲁昌南使用电话。电话打到医院,结果老婆正在病房,没办法接。然后又打到庐山,鲁昌玉正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惊喜万分,禁不住大声叫道:哥,怎么样?吃得怎么样?住得怎么样?老头对你好不好?一边的李亦简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忍不住说,我最喜欢阿姨了。
鲁昌南回答说一切都好,然后告诉鲁昌玉有李亦简给他当翻译,并且还照顾他。现在他就在这里。刚才还说最喜欢阿姨了。鲁昌玉嘎嘎地笑了起来,回了一句:最喜欢也不会嫁给他。
李亦简一头仰倒在床上,哭丧道:我在你这里竟然连续遭到两个老女人的骚扰,这太令人痛苦了。鲁昌南放下电话,见他如此,不禁失笑出声。
李亦简带着鲁昌南出门,他们将坐地铁去费舍尔家。走前李亦简对鲁昌南说,记得出门带伞。这里的天气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的。不过它来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面的树,碧绿得很,像是每天被洗过一样。
在路边一间小亭子里,李亦简为鲁昌南买了一张乘车的年卡。李亦简说,这张卡你得放好,凭着它你坐地铁、公共汽车都不要钱,就跟你家的车似的。一年内有效。以后的日常生活,只能靠你自己。你会英语吗?鲁昌南说,只会说Yes和No,还有Thankyou和ByeBye。李亦简就笑,说您的大学是怎么上的呀。鲁昌南说,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那时候是中苏友好的年代。李亦简说,你跟我爸一样。我说你好好的学什么俄语,他说,没办法,让你学就得去学。可你现在看看,谁还学俄语呀。鲁昌南想起自己的当年,不由说,是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小区的门口有公共汽车,车站有显示屏,表明汽车到站时间。李亦简说,德国的公汽,精确到分,绝对可靠。你只需记下这路汽车的时间表,出门非常方便。鲁昌南听他这一说,便在身上寻纸头准备记录。正这时,车来了。李亦简说,回来再记吧。大叔,你得准备一个笔记本。在德国,几乎人手一册,用来记事。德国人的严谨,靠的就是这个笔记本呢。
从汽车上下来,鲁昌南便站在了地铁站口。李亦简替鲁昌南取了一张地铁路线图,用笔勾勒出他们将去费舍尔家的路线。地铁快速而平稳。车上人不少,却静悄悄的。有人独自听着音乐,也有人在座位上看书,李亦简说,慕尼黑的地铁看似复杂,熟悉后就觉得无限方便。哪儿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车。你要尽快熟悉交通,这样你就会觉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鲁昌南说,这两天我觉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时又觉得特别不自由。李亦简说,那就坐地铁吧。把地铁坐熟了,你就能产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简说时,伸开手臂,做了个飞行的姿势。鲁昌南笑了,说年轻真好,年轻才有像鸟一样自由飞行的心态。李亦简说,大叔年轻时是什么心态?鲁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庐山妹妹家厨房里看到的蚂蚁,便说,就仿佛刀锋上的蚂蚁,每爬一步,都怕受伤。李亦简说,刀锋上的蚂蚁?大叔你太震我了!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