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到正好三点半时,铁树到了。他坐下稍一转眼珠儿,就把我的论点推翻了:谬论!不值一驳的小谬论!冯其庸,仨字,是笔名,真名冯迟;叶圣陶也仨字,是笔名,真名叶绍钧......不胜枚举。我说我们指的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嘛!
铁树说你这是发明定理,又不是开党组会,党组会少数服从多数可以,定理必需百分之百准确!
求实说我这个论点范围限定在,省作协,不信你在咱们作协范围内算算?
铁树又转了转眼珠,一时没举出例证来,但立刻又说,我明天就改个笔名,不叫铁树了,叫铁木对,你的立论马上就不成立了!求实说,改名得通过人事处,我人事处长不批准,你就改不成!铁树说,我是党组副书记,我指示你批准。
求实说,县官不如现管!
铁树嚓地划着一根火柴说,都说县官不如现管,但自古以来没见胳膊拧过大腿的!
盛委打断他俩的话说,开会吧,已经晚半小时啦!
铁树说,从中央到地方都有一个嗑,七点开会八点到,九点过后作报告。咱们一个群众团体,半小时不算晚!
盛委说,群团和党政机关太不一样了,党政机关开会,从来是通知几点就几点开,现在入乡就得随俗了。开会吧!
会议第一项内容,是议定新办公楼选址,及基建办人员名单。盛委提出的方案是,在省委、省电视台、省文联、省报社、省出版局等单位都不远的一处临街地段自建,由他亲自挂帅,找个有实力的联建伙伴,争取在省计委立项的四千五百平米基础上,再多建出两千五百平米。对此方案他表示了十足的信心。他说这是他今生最后一项事业了,省委把他一个超龄的老家伙派到作协来,他要不把作协今后的生存发展问题解决了,死不瞑目。他还进一步论证,如果利用拨给的资金,开发建成七千平米办公楼的话,作家协会以后不用国家拨款就可以自我生存发展了。
我被盛委的事业心和决心所感动。他六十二岁了,建不建楼与他何干?他在为作家协会的生存发展操心,我想他的设想很快会变成大家的共识。可是好长时间竟没人表态。
好一会儿铁树说,建七千平米最理想不过了,但这目标恐怕很难实现。难在那块地址太好,因而地皮肯定太贵,省里批给的钱,除去买地皮,就所剩无几了。不过得承认,地址确实不错。既然好,就试试看吧,实在达不到七千平米,到时弄六千也很了不起!说到这儿,铁树又顺嘴问了一下盛委家住的宿舍条件怎么样。盛委没感觉什么,认真作了回答,可我似乎听出,铁树话里含有所选地址离盛委家很近的意思。虽然如此,方案还是顺利通过了。不过,赞扬的话不多。这么好的方案怎么会没赞扬的话呢?我暗自琢磨了一阵,猜测是不是与铁树、钟声高、辛主任他们家离得远有关?
接下来是审议基建办人员名单。基建办主任就是内务部辛主任,对此,我脑中画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小子整天倒背个手,仿佛省委秘书长似的.却没一点实干精神,能操办起七千平米大楼来吗?我只是暗自担心,不可能提出来,我自知自己还没有发言权。基建办名单里,还有个叫罗墨水的退休老头,是作家协会妇孺皆知的大名人。他的故事多极了,我早就听到不少。嘴损的说他尿尿都带谎,嘴不损的也说他话里水分太大,不三七开也得一-这些说法我虽不全信,也信一些,因我确实亲身领教过一次。那是有年夏天我和铁树同去南京开会,本来约好各自买票分头走的,当时在内务部还没退休的罗墨水一口咬定,全程的车票飞机票他全包,叫我们在北京下火车直接去首都机场,他已跟机场内务部主任联系好了,往南京的机票和转机中间的食宿问题,主任都已安排妥当。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丝毫没想到完全是一通瞎话,到机场后不但没人接,一打听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个主任。折腾得我们又坐汽车返回火车站,买了站票直站到南京。回来后问他,他却脸不红不白的,嘻嘻嘻哈哈打呼噜语儿,跟压根没这回事似的。我不得不思量,盛委就是再有魄力,以辛主任和罗墨水为主的基建办,能实现他的设想吗?但是没人提反对意见,只是铁树嘬了嘬牙花子,又转了转眼珠子说,既然是经多方推荐提出的名单,那就没别的意见了。
基建办名单定了之后,又研究一个新成立公司的有关人员名单。
刚要议,铁树就不断地打开了喷嚏流开了鼻涕,他忽然疲惫已极说,我他妈这身体,算不能给我长脸了。说着当众解开裤带,又从手提包里取出药针,自己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注射时只简单用药棉擦了擦臀侧,一切都熟练自如,注射完又从包里摸出一个苹果,边打皮儿边说,我得搞点特殊化,不然坚持不住了。
这时天已暗了,盛委看看表说已经七点了,是今天就开到这儿呢,还是吃点饭继续开?或是坚持一会儿开完再一并吃饭?
铁树嘬了一阵牙花子说,我晚上约好了一个事,明天开吧?
盛委问明天几点,铁树说还得挂完滴溜。
盛委说,那就下午三点。说好了,谁也别迟到,明天一次开完了事。
20.半个会(2)
除了铁树,其他党组成员和内务部辛主任都提前到了。还是求实最早,我第二,钟声高主编第三,辛主任第四。盛委坐他那张主席台似的大办公桌前看材料,求实忙茶,忙水,忙凳子,我拿张《文艺报》在消磨会开始前这段时间。钟声高主编就那么永远不说话也可以干坐上十天半月似的,闷头儿看手里的水杯子。盛委抬腕看看表,问求实,老于呢?
只有盛委这样称呼铁树的真姓名而不叫笔名,我后来才判断出来,他考虑的是,党组书记是领导干部而不是作家,领导干部是实事求是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的,而不同于可以虚构人物和故事的作家们。只有称真名实姓,才体现出是党组成员之间的工作关系。
盛委话音刚落,铁树进屋了,时间正好是三点半正。我为缓和气氛,开玩笑说,主席险些迟到哇,现在是一分一秒都不差!
铁树不慌不忙说了一句笑话,其实是反击:提前来的不能算按时到!你们怎么都不遵守时间。?
铁树坐定后,盛委再次看了看表说,我这破表大概快了点儿,现在是三点半过两分,开会吧!
铁树说破表哪有快的,你那表真快了的话,应该是新表。
盛委说,这年头姑娘媳妇难分,新表旧表也难分了,买时喊是新的,买回来一使,还不如旧的准。开会吧,先研究创收公司拟的条例。先由李长弓同志念一下他们拟的条例!
李长弓就是受了处分而什么职务也没有了的一个原处长。和他一同受处分的还有铁树为之写序的原内务部主任。按群众的说法,李长弓是盛委的人,原内务部主任是铁树的人。两人受处分后都没安排工作,所以如何安排他俩的工作,也便成了微妙的问题。铁树为原内务部主任的书写序,就是为安排工作做的铺垫。此时盛委叫李长弓到会念拟定的创收公司条例,我想可能就是想让他任经理兼事业发展部主任。拟办的创收公司是非编制单位,但将承担起的职能很重要。据说铁树想让原内务部主任当,所以会议气氛越来越微妙了。
讨论条例时还算顺利,一接触公司法人代表时,卡壳了。停了足有十几分钟没人吱声。辛主任上厕所了,《北方作家》钟声高主编则说有个约好的长途电话要接,也出去了。求实没找借口离开,但也没开口。铁树也不吭声,他确实不好吭声,于是便借口人不全而议论起求实的领带来。据我看,铁树是暗示求实能先表示个与他一致的意见来,好为他的发言作个铺垫,因为那领带是铁树送的。求实不见得领会不到铁树的意思,但他还是没先发言。先发言的话,他就不是求实了。
出去的两位回来一看,还在等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也说起求实的领带来。
盛委不得不动员都集中一下精力。而动员的结果只是静默下来,仍然没人发言。
盛委看看我,说,柳直你说说,你有什么高见。
我完全懂得,他这是为难时刻需要解放军了。他极力调我来不就是帮他开展工作的吗,我理当关键时刻支持他,但这太难为我了。一是我只知道他希望表示同意李长弓,但老李究竟胜任不胜任,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让我顺遂大家的意见表示同意,或者我是作协老人,也都说得过去,我是还没正式任命进党组的列席者呀。挠了一会头皮,我只好说,我其实属于列席会议,严格说还没发言权,是不是让我听听别人意见再表态?
盛委嘴上没对我的话作出反应,脸色却明显有所反应了。这时铁树对我说,你怎么是列席呢,一纸任命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到会就有发言权了。你就说吧!
这话看似在帮助我,实际是在争取我帮助他。反正他俩已共同把我推上进退不得的地步了,索性就先说完拉倒吧,先说反而不存在看谁脸色行事的问题了。于是我说,现在不没现成的人吗,那么看看有没有自愿干的,如果有,就讨论一下自愿干的行不行?没自愿干的,就先让目前操办的人干着,不行再换。条例和各种构想不都是老李搞的吗,没人想干的话就老李先干呗!我不了解情况,实在说不出别的,再说纯粹就得瞎说了!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盛委脸上溢出不易察觉的轻松,铁树面部肌肉则略有点紧,钟声高和求实,则紧张地左顾右盼。此时反倒只有我最轻松了。
盛委说谁接着讲吧,这不有一个具体意见了嘛!
还是没人讲。看这形势,想让别人先讲是不可能了,铁树只好挠着头皮说,柳直说的是大实话,他不了解情况,的确只能表示这么个意见了。但是,咱们不是没在全机关广泛征求意见嘛,没征求意见就不好说有没有愿意干的嘛,是不是广泛征求一下意见后再定!
盛委马上说,那就征求一下,先看看在场的同志有没有愿挑这个担子的?
几个人都说没这两下子,盛委又说,长弓你怎么样?柳直不是提到你了吗?
李长弓毕竟曾是盛委的老部下,所以直截了当说他愿意干,而且说自己很有信心,同时表示,如果党组另有人选他也没意见。
有人表示愿意干,一般就很难当场发表反对意见了,而且有盛委和我表示了同意,所以又是一阵静场。静得差不多了,盛委有点想一锤定音儿的意思,便问,有没有不同意见了?
又静了一会儿,铁树说,老李自己决心倒不小,但我担心他能不能胜任。他是很有能力,但经商的能力不见得有,因为他没干过这玩艺!如果他自己非要试试,也行,但这毕竟不是儿戏,是当法人代表,一旦亏损怎么办啊!我看可以先叫代经理,代行法人职责。
盛委对这意见似乎不满意,便动员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其他几人仍没吭声,他只好又问我怎么样。我说可以先让老李干些日子,再取消代字。这样,其他三人才表示了与我相同的意见。其实这意见等于是盛委和铁树两人意见的妥协,盛委意见稍占主导。盛委不得不集中大家意见,暂定李长弓为代经理。
两件大事议定后,盛委让内务部辛主任报告一下对两个司机的处分决定。辛主任叼着烟,大大乎乎又含糊其辞说了说处理意见,但这意见和会前向盛委报告的大不一样了。变成只收缴盛委司机两个月钥匙,而没铁树司机的事了。盛委正因会开得不顺利而心情不快,又没一点思想准备而出现意外,忽然发火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变了?
辛主任一时吓得支支吾吾,没说出所以然来。盛委又厉声问了一句,你个内务部主任到底怎么回事?!
辛主任战战兢兢说,向铁树主席汇报了......盛委怒问,怎么汇报的?
辛主任答,两个司机钥匙都收!
盛委更怒,那为什么变成只收一个了?
辛主任答,铁树主席说上海车钥匙不用收!
盛委大怒,啪地一拍桌子吼道,这么点事都打横儿,工作还有法干吗?
辛主任没敢吭声,铁树却应声站起来,质问盛委,你说谁打横?!
盛委又一拍桌子说,就是你铁树打横!司机故意不出车你不让处理,不是打横是什么?
铁树说,内务部征求我意见,我说钥匙都收了车谁开,这就是打横?那还问我干什么?再说情况你弄清楚了吗?
盛委说,什么情况都清清楚楚,你就是打横!你哪个事都打横!
铁树也啪地一拍茶几,吼道,你盛委算什么东西!你值得打横吗?好几个事儿我都一忍再忍了,你却像个家长似的,一手遮天。我要打横的话,早跟你干起来了!现在也学你拍桌子,是忍无可忍了!
盛委气得直打哆嗦说,你说谁一手遮天?铁树说,我说的就是你盛委,你一手遮天!盛委说,我一个党组书记,召集个党组会,回回都得以你时间为准,到底谁一手遮天?
铁树说,我个党组副书记,因为亲娘死了,因为自己住院打滴溜,请个假,你也认为打横,你不是一手遮天是什么?
盛委说,我就一手遮天了!铁树说,我就打横了!
其他党组成员都惊呆了,我却被两位领导的话激怒了。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高级干部开会这等态度,忍不住也啪地一拍茶几,随着茶杯的跳动,大吼一声说,你们是书记和主席,不会好好说话吗?!再这样吵法我以后拒绝到会!
茶杯在玻璃茶几上的跳动声,和我的吼声,让盛委和铁树,别人也一齐说了些劝阻的话,我趁余怒未消说,司机问题必须处理,我愿意负这个责,把情况再调查一下,重新拿出个处理意见。是不是先往下研究其他事吧?!
盛委勉强克制着情绪说,就按柳直意见办,今天没有其它事了,散会!
会就静悄悄地散了。离开会议室时,谁都没和谁打招呼,各自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