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着:“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的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着。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地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象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去,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
“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象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象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着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象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铜锣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
。那是从一个嵌着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着,拿着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
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着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平儿不愿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
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高墙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
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着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
她说:“我没见过,象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着灰尘。
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死不装死!”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
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象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窗外,阳光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象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来了!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着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着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着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着锄头回来。
堂屋挤满着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迷茫中她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见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声向她说话:“……”
金枝被男人朦胧着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着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着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着她多经验的头颅:
“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着的。年青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以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着,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于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着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罪恶的五月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着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相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画;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王婆披着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
赵三从睡床上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着刺到柴栏去哭。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惟。他跑到屋中,灯光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尖试一试,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着这样的新闻。村人凄静的断续的来看她。
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
乱坟岗子上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跳下去。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着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提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菜价低了,钱帖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户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摔晌。
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象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象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不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象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象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随。
一切预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着胸口,微微尚有一点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着她素静的打扮。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现象,人们吵嚷说:“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的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外面平儿急叫:“冯丫头来啦!冯丫头!”
母女们相逢太迟了!母女们永远永远不会再相逢了!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她细看一看,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时候,一阵清脆的爆裂的声浪嘶叫开来。
她的小包袱滚滚着落地。
四围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谁能止住被这小女孩唤起的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关连的人混同着女孩哭她的母亲。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厉害,也最哀伤。她几乎完全哭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
男人们嚷叫:“抬呀!该抬了。收拾妥当再哭!”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着,但她不认识女儿,她什么也不认识了!停在厨房板块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点跳动。
赵三坐在炕沿,点上烟袋。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平儿把白带束在腰间。
赵三不在屋的时候,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
“死两年多。”
“你亲爹呢?”
“早回山东了!”
“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
“他打娘,娘领着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她们为王婆感动,那个寡妇又说:
“你哥怎不来?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
包白头的女孩,把头转向墙壁,小脸孔又爬着眼泪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张开,她又张着嘴哭了!接受女人们的温情使她大胆一点,走到娘的近边,紧紧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恐只为母亲所惊扰,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女人们又说:
“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
一听说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强止住。那个寡妇又问:
“你哥哥不在家吗?”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拢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借了哭势,她才敢说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项捉去枪毙的。”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孤独的孩子癫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么也不会哭诉,她还小呢!
女人们彼此说:“哥哥多咱死的?怎么没听……”
赵三的烟袋出现在门口,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赵三晓得那小子是个“红胡子”。怎样死的,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吗?这只有赵三晓得。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老婆自杀还关连着某个匪案,他觉得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
摇起他的烟袋来,他僵直的空的声音响起,用烟袋催逼着女孩:“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没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抛弃,哥哥又被枪毙了,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妈妈又死了,妈妈不在,让她和谁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顶了一块白布,离开妈妈的门庭。离开妈妈的门庭,那有点象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
赵三因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着年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