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这荣国府、宁国府真是用尽心力,人人疲倦。贵妃娘娘走后,一切陈设,收拾了三天才完。最忙的是王熙凤,最闲的是贾宝玉。
恰好这天一早,袭人的母亲来贾府接袭人回去吃年茶,晚上才能回来。
宁国府唱戏,请宝玉去看。宝玉看着没劲,悄悄溜了出来,正巧碰上他的小厮茗烟。
茗烟是个极聪明调皮的小子,又和宝玉关系最好。见了宝玉便说:“这会子没人知道,我引二爷去城外逛逛吧!”宝玉说:“去远地方不行,要让他们发现了,事就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茗烟说:“就近的地方谁家可去?这就难了。”宝玉笑着说:“依我的主意,咱们就到袭人姐姐家里去,看看她在家里干什么?”茗烟说:“好,好!我倒忘了她家。”茗烟机灵得很,故意说:“如果人家知道了,说是我引二爷胡走,要打我怎么办?”
宝玉说:“不用怕,有我呢。”茗烟有宝玉这句话在先,就放心了,拉了马,二人偷偷地从后门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花自芳听见外面有人叫,出来看时,见是宝玉和茗烟主仆两个,吓得惊疑不定,连忙把宝玉从马上抱下来,到院内说:“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忙跑出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说:“我怪闷的,来瞧瞧你做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问道;“你们来,别人知道不知道?”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说他两个人是偷着出来的,便说:“这还了得,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或者从马上掉下来,怎么交待。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这都是茗烟调唆的,我回去告诉妈妈们,一定会打你个半死。”茗烟嚷了嘴道:“宝二爷打着骂着叫我带着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嘛。要不,我们回去吧!”袭人哥哥劝道:“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我家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宝二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了屋,忙把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炕上,扶宝玉坐下。一会儿又将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摘下来,让大家看。袭人说:“你们也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以好好瞧瞧。瞧了这个,再瞧别的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如此罢了。”说毕,递给大家传看了一遍,又与宝玉戴好。
在袭人的催促下,袭人哥哥雇了一乘干干净净的小轿送宝玉返回家中。
傍晚,袭人也回来了。袭人对宝玉说:“我今儿回去听见妈和哥商量,叫我再等一年,明年他们就来赎我出去了。”宝玉听了这话赶忙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说:“这话奇怪了!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行呢?”宝玉说:“要是我不叫你去也难办!”袭人说:“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选,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思忖了半晌才说:“依你说,是走定了?”袭人骗他说:“走定了。”宝玉自叹道:“早知道都是要走的,我就不该弄了来。最后就剩下我一个孤鬼!”
说着赌气上床睡了。
袭人原来是想吓唬吓唬宝玉,借此给他提些条件。她见宝玉真生气了,走向前说:“这有什么伤心的?你真要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听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问:“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说:“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说:“好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唉,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了我,我也顾不了你们了,凭你们爱到哪里去就去是了。”袭人忙说:“这就是头一件要改的,再不敢这么胡说了。”
宝玉说:“好,再不说这些了,再说你就拧我的嘴!还有什么?”袭人说:“这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只做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你再不知道,老爷心里一定在想,我家代代念书,自从有了你,不但不爱念书,背后还乱批评。凡是读书上进的人,你就给人家起个外号,还说书都是别人胡编出来的,这些话,老爷听了怎么能不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条件?”袭人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就是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宝玉说:“都改,都改!”
一天,宝玉闲得无聊,便去黛玉房中看望。当时黛玉正在床上睡午觉,丫鬟们都出去玩了,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去推她说:“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就说:“你且出去逛逛,我昨天闹了一夜,今天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说:“酸疼事小,睡出病来事大。我替你解闷儿,等困意一过就好了。”黛玉只是合着眼说:“我不困,只想歇会儿,你先到别处玩一会再来。”宝玉推着她说:“我往哪里去,见了别处都怪烦的。”
黛玉听了,笑着说:“你既要在这里,那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说:“我也要躺着。”黛玉说:“你就躺着。”宝玉说:“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说:“胡说!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去看了看,回来笑着说:“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着说:“你真的就是我命中的魔星,你就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又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转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上去,以手抚摸着细看,说:“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的?”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着说:“不是划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要擦。黛玉就用自己的手绢替他擦拭了,咂着嘴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了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带上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不得安宁了。”
宝玉似乎没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着令人心旷神怡。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里边究竟放着什么东西。黛玉笑着说:“这时候谁戴什么香?”宝玉笑着说:“既那么着,这香是从哪里发出的?”黛玉说:“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柜子里香气熏染的也说不定。”宝玉摇头,说:“不一定,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着说:“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吗?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着说:“只要我说一句,你就拉扯上这些,不给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天起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下,便伸向黛玉胳肢窝里两肋下乱挠,使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才住了手,笑问:“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着说:“再不敢了。”一面整理头发,笑着说:“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听了,一时搞不明白,问:“什么暖香?”黛玉摇着头叹了口气说:“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宝玉这才听出来,就笑着说:“刚才求饶,如今又一个劲地说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着说:“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着说:“饶你不难,只是把袖子让我闻闻。”说着,便拉住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一缩胳膊说:“这回你该走了。”宝玉笑着说:“不行,要不咱们俩斯斯文文的躺着谈话儿。”说完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手帕盖在脸上,宝玉上一句下一句地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睬。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有何景致,扬州有什么古迹,风俗民情怎么样,黛玉只是笑而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说:“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得郑重,又正言厉色,就以为是真事,便问:“什么事?”宝玉看她那样,便忍着笑顺口胡诌说:“扬州有一座黛山,黛山上有一个林子洞。”黛玉笑着说:“又在撒谎,从来就没听过这山。”宝玉说:“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说:“你说。”
宝玉又接着说:“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主持议事,会上说:明天是腊八,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缺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才好,于是拔一枝令箭,遣个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问:米有几种?果有几品?小耗子说:米豆成仓,果品只有五种: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听了,很高兴,立即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了令箭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而去了。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
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答应说:我愿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子见他这样,担心他不熟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说:我虽然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计谋深远。这一去肯定比他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子忙说: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说:我不学他们直接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隐在香芋堆里,让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地搬运,渐渐地就搬运完了,岂不比直接偷更行些?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道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着说: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完,摇身一变,竟变成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子笑着说:变错了,原来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小耗子现了原形,笑着说: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只识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骂:“我就知道你这张烂嘴,准是在骗我。”说着便拧,宝玉连声哀求说:
“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也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就想起这个典故来。”黛玉笑着说:“骂了人,你还说这是典故呢。”
一天,王熙凤说有事想和自己的丈夫商量,贾琏问:“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凤姐笑着说:“当然是正经事,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说说看,该怎么给她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