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傍晚开始,我们便常常坐在洗澡间的更衣室里,让我高兴的是,没过多久,柳德米拉就不再朗读那本《堪察加女人》了。这本没完没了的长篇小说究竟讲的是什么,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因此也回答不了她提出来的问题。
不久,我们就用不着再去洗澡间的更衣室了。柳德米拉的妈妈在一家皮革匠的作坊里找了份工作,一清早就出门,小妹妹上学,哥哥在瓷砖厂工作。下雨的日子,我就到柳德米拉家里去,帮着她做饭,打扫屋子,收拾厨房。
我有钱的时候,就买一些甜食,和她一起喝茶聊天。有时候,外祖母会过来看我们,坐着织花边,或是绣花儿,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便悄悄地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放心大胆地吃上一顿,像过节摆宴席似的。
柳德米拉的父亲叫叶甫谢延科,是个40来岁的漂亮男人,长着一头卷发,留着小胡子。在他特别得意的时候,往往会扬起两道浓眉,就更加显得神气了,只是很少说话。
每到节日的傍晚,他便怀里抱着大型的手风琴走到门口,把手风琴的带子斜挎在背后,大开大合地拉起来,演奏出变化多端的旋律和曲调。奇妙的声音不可阻挡地飘向远方,吸引了许许多多小孩子从各条街道上连滚带爬地涌过来,扑到风琴手的脚下,趴在沙土地上,一声不响,听得入了迷。
天快黑了,喧嚣声渐渐平息,木头房顶被阴影儿笼罩,似乎在膨胀,在增高。孩子们被拉扯着各自回家去睡觉了。叶甫谢延科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融化了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丘尔卡在跟柳德米拉的哥哥摔跤。科斯特罗马斜着黑眼珠看柳德米拉,津津有味地讲猎人加里宁的故事:那是个白头发的老头儿,眼神狡猾,名声不好,几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前不久,他死了。可是人们没有挖个坑儿把他埋葬在公墓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搁在地面上,与其他坟墓间隔着一段距离。棺材是黑的,带有高高的支架,棺材盖上用白颜色的油漆画着十字、标枪、手杖和两根骨头。每到夜晚,只要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里转来转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直转悠到头遍鸡叫。
“别说吓人的事!”柳德米拉恳求说。
这时老板娘的儿子走了过来,他叫瓦廖克,是个脸色红润的胖小伙子,年纪在20上下。听了我们的争论,他说:
“你们3个人当中,谁有胆量在那口棺材上躺到天亮——我就给他20戈比,外带10根烟卷儿;谁要是吓得跑回来——就得让我揪耳朵,想怎么揪就怎么揪,怎么样?”
我们都不吱声了,感到挺不好意思。
“你出一个卢布——我就去!”丘尔卡走过来,阴沉着脸提出了条件。
科斯特罗马立刻挖苦说:
“给20戈比,你就不敢去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反正他不敢去,只不过是吹牛罢了……”
“行,拿去吧,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没有说话,贴着墙根慢吞吞地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指头含在嘴里冲着丘尔卡的背影,吹起了刺耳的口哨,柳德米拉吃惊地说:“哎呀呀,我的天,真会吹牛……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全是胆小鬼!”瓦廖克嘲讽说,“还自以为能在街道上称王称霸哩,一帮小兔崽子!……”
听他这么挖苦人,心里真不好受。丘尔卡离开时缩头缩脑、满面羞愧的样子,更让我感到难堪。
我对瓦廖克说:
“你掏一卢布,我去……”
他嘲笑我,吓唬我,并把一卢布递给叶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那女人生气地走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瓦廖克因此更加得意了,起劲地嘲讽、冷笑。我已经打定主意,即使不拿这小子的钱,我也要去一趟。恰巧在这节骨眼儿上,外祖母走了过来。她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拿了那一卢布的钞票,平心静气地对我说:
“去穿一件大衣,再带条毯子,天快亮的时候太冷……”
她的话使我心里踏实了,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怕的,不会出什么意外。
瓦廖克提出了条件:天亮以前,我必须在棺材上躺着或是坐着,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哪怕是棺材摇晃,甚至老头子加里宁从坟墓里爬出来,我都不能离开,如果从棺材盖上跳下来,就算输了。
“当心点儿,”瓦廖克威胁说,“我会一宿都盯着你的!”
我要去墓地了,临走的时候,外祖母为我画了十字,提醒我说:
“万一看见什么,你千万不要动,只需默默地念‘圣母保佑’就行……”
我走得很快,盼着早一点儿开始也尽快结束这一场较量。
我跌跌撞撞走到黑棺材旁边。棺材的一头埋在沙土里,另一头露出半截粗粗的支架,仿佛有什么人想把棺材抬起来,又使劲摇晃了一下似的。我坐在棺材露出支架的一头,朝四周看了看,只见起伏不平的墓地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灰色的十字架,长长的影子印在坟墓上,坟墓周围是长满荒草的丘陵。在十字架中间,零零散散伫立着几棵纤细的白桦树,交错的树枝把分散的坟墓连在一起。从白桦树影斑驳的花边里钻出来一丛丛野草,十分瘆人!教堂像雪堆似的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层中浮现出一轮小小的,似乎融化了的月亮。
雅兹的父亲,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敲钟。声音枯燥、短促、苍凉。让人心里发憷,不知为什么还觉得胸闷。虽然夜晚很凉爽,我却浑身冒汗。万一加里宁老头子从坟墓里爬出来,我能跑到守望楼那里去吗?时间来得及吗?
对于墓地,我十分熟悉。我跟雅兹还有其他小伙伴以前常在这里玩耍。那边,靠近教堂的地方,就埋葬着我的母亲……
四周依然还有动静,从镇子那边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
整天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从围墙外面走过,边走边唱——从歌声我就能判断出肯定是他唱的。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盘起双腿,坐在棺材上,脸对着教堂。每当身子轻轻一晃,棺材就发出“轧轧”的响声,底下的沙土也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在我背后,“扑通”一声,一块砖头落在附近——我有些害怕,可是我立刻猜出来,这砖头是瓦廖克和他那一伙人从围墙外边抛进来的——他们存心要吓唬我。意识到不远的地方还有人,我的心里反倒踏实了。
独自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想起做错事,母亲处罚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她很可怜,替她难为情,因为她的处罚很少有公正的时候,常常是错怪了我。
一般说来,生活中让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围墙外边那伙人来说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呆在墓地里心里害怕,却偏偏还要吓唬我,让我更加恐惧。何必要这么做呢?
我的神志始终处于紧张的回忆状态,极力使生活中经历过的种种情景重新呈现在眼前,似乎凭借这种方式可以抵御恐怖所引起的种种猜测与幻想。
远处,是看不清轮廓的城市,而城市上空渐渐有点儿发亮了,早晨的寒气冻得我面颊发紧,困意袭来,眼皮沉沉的,再也难以睁开。我用毯子蒙住头,身体蜷成一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是豁出去啦!
不知过了多久,外祖母叫醒了我。天已经亮了,她就站在我旁边,扯着毯子说:
“起来吧!没冻坏吧?怎么样,害怕不害怕?”
“害怕。”
“可是你对谁也别这么说,千万别告诉那帮小子们。”
我们一起走回家,路上,她亲切地说:
“凡事都得自己亲身去体验,亲爱的宝贝儿,一切都应该自己去了解……自己不学,谁也教不会你……”
很快,我成了这条街上的“英雄”,大家都问我:
“难道你真的不害怕吗?”
听我回答说“害怕”时,他们都摇晃着脑袋喊叫起来:
“哈!你说的是真心话?”
女老板佩服地大声说道:
“有人说加里宁老头儿钻出来到处转,看来这纯粹是胡扯。他要真能出来——难道他会怕一个小孩子不成?他还不把这孩子从墓地给扔到天边去呀!”
柳德米拉用温柔又惊喜的目光看着我。连外祖父对我都感到满意,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乐呵呵的。唯独丘尔卡愁眉苦脸地说:
“他当然不在乎,他姥姥就是个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