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耀荣当时没睡着,见父母谈起了自己和杨杏花的婚事,就悄悄地爬起来,披上衣服,躲在门后头,尖起耳朵听。他满以为父母亲都会同意他和杨杏花结合的,心里头高兴得像有头小鹿在撞似的蹦蹦直跳。但没想到,听到后来,却听到了他父亲一通坚决反对的话。在家里,父亲的意见是做得了主的。他一旦反对,这事就绝对没戏了。姜耀荣心里头刚刚升起来的一团火,刹时又熄灭了。
父母亲的话,姜耀荣原本打算不跟杨杏花说的。他怕杨杏花听了,心里会难受。然而,在再次见到杨杏花的时候,他却忍不住,还是跟她说了。当时,他一边遮遮掩掩地说,一边安慰杨杏花,要她想开点,别着急,先等一等,兴许过些日子还会有转机。杨杏花却出乎意料,显得格外平静。她淡淡地说:“这事,我早就料到了。命,这就是命。人呀,什么不认都没关系,但是不能不认命。耀荣哥,算了吧,别抱希望了,咱俩这辈子没戏。天知道还有没有来世呢?要有来世的话,我一定还找你!”
姜耀荣要杨杏花“别着急,先等一等”,杨杏花却没有等,她只守了几个月的寡就改嫁了。当然,这事她做不得主,是她娘逼她改嫁的。
杨杏花的新男人是竹山屋场的姜翼翔。这一次,杨老太婆没再坚持招赘女婿入门的主张。她见姜翼翔年纪轻,身体、长相、家境也都相当不错,而且竹山屋场离大柏树屋场也很近,招赘女婿进门与女儿外嫁他家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便痛痛快快地同意把女儿嫁过去了。
姜翼翔曾经娶过两房妻子,头一房难产死了,第二房得急心痛病死了,两房妻子结婚后都没有活过一年,而且还都没有留下孩子。一个男人娶两房妻子都短命死了,都没留下孩子,这是很不吉利的事。因此,不少人都对姜翼翔有些议论,说他天生就是“鳏夫”的命,无论娶谁做妻子都留不住的。为这事,杨杏花有些担心。她怕自己也落个短命的下场,便不大同意这桩婚事。杨老太婆却是个不信命的。她眉毛一竖,便对杨杏花大骂起来:“你还挑人家男方的命啦?人家男方不挑你的命就算不错了,明白不?他命不好,你的命就好吗?他是鳏夫的命,你是什么命呀?你是她娘的克夫的命!我说错你了吗?人家徐应夔多好的小伙子呀,进门不到半年就被你活活地克死了。你说,你不是克夫的命,是什么命呀?”
杨杏花深知母亲的性格和自己是搞不到一起的,如果不结婚,家里的日子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她见姜翼翔老实巴交,人勤快,身体又好,会体贴女人,家里有田产,还有一栋新屋,不愁吃,不愁住,而且还和她的耀荣哥一样,也姓姜,觉得亲切,后来便同意了。
从看见杨杏花坐上花轿去姜翼翔家的那一刻起,姜耀荣就又莫名其妙地变了。他依旧变回到了以前的那个模样:两眼发呆,表情冷漠,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一天到晚死气沉沉,脸上看不到一丁点笑容。
竹山屋场离石板塘很近,中间只隔着一条小河和十多块田地,直线距离最多也就两里多地。天气好的时候,站在石板塘南大门外的地坪里,能隐隐约约地望得见竹山屋场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影,听得见竹山屋场人们的大声说笑和吵闹。姜耀荣就最喜欢站在地坪边上远望竹山屋场。有时,他一望就是好半天,眼睛死死地盯着竹山屋场,神情发傻发呆,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似的。
姜耀荣还在想着杨杏花。他那心里头,无时无刻不是充满了对杨杏花的惦念、牵挂、回忆,甚至幻想。他真想去看看杨杏花,想得起急、发慌,想得坐不是、站不是、吃不下、睡不下。但她想归想,却不敢有所行动。他害怕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他,背后说他的坏话。他更害怕姜翼翔发现了会骂他,打他,和他闹场合(吵架)。他胆子小,生性最怕闹场合(吵架)。没有合适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贸然行动的。合适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有,但要等。没办法,他只能等。他这一生,多半都是在“等”的情况下过日子的。
苦苦地等了两个多月,机会终于来了。梓树屋场有个左郎中,号脉远近闻名,内科各病很有准头,看肠胃等病更是十拿九稳。姜老婆子是左郎中的老主顾,因为她有胃气痛的老毛病。这天下午,她的胃气痛又犯了,“四磨汤”吃了好几次也毫不见效。于是,他便要姜耀荣去梓树屋场走一遭,把左郎中请来看看。去梓树屋场必经竹山屋场,姜耀荣觉得这是一次就便去看杨杏花的好机会,便迅疾走了。
到竹山屋场路口时,太阳已快下山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已冒起了一团一团灰青色的炊烟。姜翼翔家的厨房也开始冒炊烟了,窗户大开着,里面时不时地闪现出一个女人的窈窕身影。一见那女人的窈窕身影,姜耀荣就再也走不动路了,一颗心噗嗵噗嗵地直往上蹿。他略略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便低着头,猫着腰,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向姜翼翔家厨房的窗口挨近。窗口挨着一张门,门旁是一个粪氹,粪氹旁边栽着几棵狗根刺。姜耀荣一闪身,便躲到一棵狗根刺的后头了。
狗根刺学名枸骨,叶子比较奇特,四周长着硬刺,当地人常栽植在房屋的侧旁、后面或菜园子四周,用来防小偷或鸡鸭。姜翼翔家的那几棵狗根刺约有半人多高,枝干粗壮,绿油油的叶片密密麻麻,隐蔽性非常好。姜耀荣就躲在一棵硕大的狗根刺旁边,脑袋几乎紧挨着那狗根刺的叶片。他半蹲在地上,伸长脖子,仰着脑袋,眼睛瞪得老大,透过狗根刺枝叶间的缝隙,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窗户里头。窗户开得很低,距离又非常近,厨房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靠墙立着的碗柜和案板桌,挨着窗户的灶台,挂在墙上的筷篮,散乱放在灶台上的油盐酱醋瓶子和锅碗盆勺,包括趴伏在灶台上一动不动、半睁半闭着眼睛的一只大黑猫,全都尽呈眼底,历历在目。灶洞里冒着灰烟,灶台上的锅里冒着白气。显然,杨杏花不是在煮饭,便是在炒菜。
姜耀荣聚精会神地盯着厨房里,看得很仔细。但他看了半天,却没看见杨杏花。“奇怪!明明刚才还看见了杏花的,这阵子怎么不见了呢?灶里烧着柴火,锅里煮着东西,这工夫,杏花能上哪里去呢?洗菜去啦?换衣服去啦?去猪楼屋喂猪去啦?——噢,对了,多半是上茅厮屋(厕所)里去了。她肯定不会走远的,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得耐心点,等一等,再等一等!”姜耀荣心里想。
蹲的时间长了,腿有点发麻。姜耀荣挪挪脚,转转腰身,想换个姿势。一不小心,脑门触到了狗根刺叶片上的硬刺,他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差一点没叫出声来。他稍稍往后退了退,伸手摸了摸脑门,想看看是不是出血了。但就在这时,窗户旁边的那张门突然开了,只听“哗啦”一声,一盆水猛地从门里泼了过来。那盆水越过粪氹,越过狗根刺,直接泼到了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被泼了个劈头盖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
还好,水泼完后,门就关上了,门里的那个人没有走出来。姜耀荣暗自庆幸没有被门里的那个人发现,来不及抖搂身上的水,便弓腰缩背,矮着身子,悄悄地离开狗根刺,迅疾地往旁边的路上挪。
到了路上,借着路旁一丛密密的细竹林子的掩护,确信没有被姜翼翔家的人看见,姜耀荣才敢抬起头,直起腰,使劲地抖搂起身上的水来。那水很脏,里面还夹杂有不少烂菜叶、菜根、杂草和泥沙。那些烂菜叶、菜根、杂草和泥沙沾满了姜耀荣一身,紧紧地贴附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衣服上,让他的样子变得十分丑陋,活像花鼓戏里常见的那种专事搞笑、诙谐幽默的小丑。他一会儿用力地晃动着身子抖搂水,一会儿双手交替着小心翼翼地摘身上的烂菜叶、菜根和杂草,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神经兮兮、贼眉鼠眼地不断扫看竹林子的那边,深怕姜翼翔家的门会随时打开,从里边走出一个人来,或是房子周边的哪个地方会藏着一个人偷看他。这时候,他那样子真是手忙脚乱,难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