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小苗老师第一次正式上课。
小苗老师有一点点轻微的近视，为了显示教师的气质，特地配了一副眼镜，小黑边，哈利波特款式，满怀信心地向教室走去，他准备了一篇热情而幽默的自我介绍，准备一鸣惊人。
远远的，就听见五四班有喧哗之声，咦？不是已经打了上课铃了吗？
小苗老师推门进去。
这时候，一个足球迎面扑来，咣地打在他脸上，打飞了眼镜，可怜的哈利波特款，四百块哦，飞到黑板上再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小苗老师只觉鼻子一酸，两道热血缓缓流了下来。
这里要说明一下，小苗老师有一个特别敏感的鼻子，稍稍碰一下，会很激烈地流血，非常惊心动魄。
小苗老师，出师未捷，鼻血长流，染红了半副衣襟，再不好穿着这样的衣服在校园里招摇，要吓坏小朋友的，只好向苏剑老师借了运动服换上。
苏剑老师原先在大学里是篮球运动员，身高一米九，体重八十八公斤，威武雄壮，他的衣服小苗老师穿起来活象掉进了面口袋，而且小苗老师的鼻子里还塞着药棉，因此看起来非常非常地有趣，象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同学们奔走相告，无不欢欣鼓舞。其实不该幸灾乐祸的，可是，真的很有趣啊。
话说小苗老师在第一天上课时血溅五步，鲜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淌。原本喧哗的教室有刹那间的安静，然后，五四班的同学纷纷下位凑上前来。
有同学递过来餐巾纸，不是成张的，是那种卷纸，显然是塞在口袋里时间长了，呈现出可疑的灰色，小苗老师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抓过来堵住鼻子。
有男孩儿大叫：“都怪徐白，你要倒霉啦，你把老师鼻子打出血了。”
叫徐白的男孩儿叫得更大声：“是我啊？是汤恩伯踢的最后一脚！”
汤恩伯与徐白一样操一口本地土腔：“哪个孙子踢的？”
徐白哈哈大笑：“是孙子踢的，不是我踢的。”
又有同学喊：“反正你们都要倒霉，老师，叫他们赔钱！”
“赔医药费！”有人喊。
“是的！还要赔营养费！”
“输血费！”
“老师，”有粗粗的正在变声中的声音传来：“老师，我输血给你！”
小苗老师头晕脑胀，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不自觉地低下一直仰着的头看向同学们，这么一来，鼻腔里的血倒流到嘴里，顺着嘴角流下来。
有同学惊恐地大叫：“老师吐血啦！”
教室里如同沸油里落下一壶冰水，哗！炸了。
门外冲进来一位女士，短发，声音清脆，“Quiet---！”
原来是小苗老师的配班副班主任英语老师张小然，她同时教好几个班，刚才正在隔壁上课，听到动静过来的。
张老师是市里颇有名气的一位老师，快四十岁了，听说小苗老师的妈妈也姓张，不由分说地认了小苗老师做了大侄子。
张老师看见眼前的状况，说：“班长呢？”
一个白净的有点胖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她是小班长朱珠。
张小然老师接着说：“我正在隔壁上课，你去请教导处的老师来盯一下，让小苗老师去医务室！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上位去！语文课代表站出来，把那些兴奋过头的人的名字给我记黑板上，回头小苗老师找你们算账！”
教室里虽然还是有嗡嗡声，但是，大家三三两两回座位的回座位，找人的找人，记名字的记名字，哗哗地把书翻开，装模做样地看起来。
果然小苗老师认的这位姨妈是有经验的老师，三下五除二平息一场风波。
下课之后，五四班的同学们不约而同跑到五年级办公室门口，伸头伸脑地看小苗老师。人越聚越多，挤在后面的恶作剧故意将前面的人用力往里一推，前面的那个哎哟一声跌进办公室，爬起来与后面的推推搡搡，闹得不可开交，堵住了进出的路，里面的老师出不来，外面的老师进不去，简直热闹得像菜市场。
办公室的老师生了气，喝斥着象轰小鸡一样地把人都轰走，咣地关上门。
小苗老师觉得很尴尬，向前辈们道歉。老师们对他一通安慰。都告诫他这个五四班是不能惯的，那都是给把梯子就要上天的孙猴子。
五四班同学还记得张小然老师的话，有点心慌慌地等着小苗老师来找他们算账，于是，当天下午，在校园隐蔽的一角，有四个五四班的小子聚在一起，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要商量一下对策。
这四个小子正是五四班号称“四大金钢”的郑宵，吴昀，徐白和汤恩伯。
吴昀眉清目秀，头发却有一块一块的斑秃，是个个头矮矮的男生，他首先发言，对叫汤恩伯的男生说：“哎，老汤，你说，那个绿老师放学会不会把你留下来教训？会不会叫你赔钱？”
汤恩伯汤恩伯有点贼眉鼠眼，很瘦小，神情执拗，他撇撇嘴角，不以为然地说：“留就留，我才不怕他。赔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嘿！”
一旁的郑宵接着说：“我看不会，这个人看上去就容易对付。”
吴昀笑得没心没肺的：“就是就是，这个绿老师是个软茄子嘛！”
大块头的徐白斜了他一眼说：“是柿子，软柿子，不是茄子。”
吴昀微微讶异：“不是茄子吗？我怎么记得是软茄子？”
汤恩伯用力踢起一块小石头，说：“不管是茄子还是柿子总之都是软的好捏。”
吴昀开始文不对题了：“我喜欢吃柿子不喜欢吃茄子！”
汤恩伯转转眼珠，笑了起来：“这个绿老师是细竹杆投胎的，看上去真的很好对付啊，我喜欢！”
吴昀附和：“我也喜欢！”
徐白也高兴起来：“我选择，我喜欢！我们一起来捏他！”
三个人一起做出揉捏的动作，只有郑宵露出了一点高深莫测的笑容。
吴昀突然有了个好主意：“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吧，就叫绿绿。捏啊捏啊，咱们捏一个绿柿子。”
从此以后，小苗老师有了一个新名字，慢慢地不仅五四班所有的人，连全校的学生，最后连老师们都开始用这个新名字叫他，几乎忘记了他的本名了。
绿绿。
出乎“四大金钢”的意料之外，这位新老师绿绿，并没有像张小然老师说的那样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竟然就那么风平浪静地让那鼻子事件平息了，过去了，欣喜之余，“四大金钢”又有点都有点惊讶，不仅他们，全体五四班的学生都有点惊讶，这么好说话的老师，少见哦！还是说，他还有庐山真面目没有露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绿绿老师也有些意外，传说中的五四班并没有给他太大的麻烦，上课时也比较安静，一张张小脸，也颇可爱，楼上楼下，校里校外地遇着了，一个个都亲热地叫绿绿老师好，作业虽不算出色也看得过去，绿绿老师不免想，哦，原来小学老师做久的人，多少都有点夸张。小孩子嘛，哪里可怕啦？
之后，就发生了课堂现眼事件。
那天在课上，绿绿现了眼，闹了笑话，下课之后，听课的老师们个个笑不可抑。
绿绿老师回到办公室，以书遮面，一头磕在办公室上，呻吟不止。
真是丢人现眼啊。
对面坐着的刘老师是市级名师，刚才也听绿绿老师的课了，笑得直喘，说：“绿绿，你可真有眼力，那么多人，你怎么就叫了罗奇呢？”
绿绿老师飞红了一张脸问：“罗奇是怎么回事？”
刘老师说：“你注意看他了没有，他的脸形扁平，鼻子也扁平到几乎跟脸融为一体，双眼分得很开，一般这种孩子智力都有一些问题。”
“那么为什么家长不送他去特殊学校呢？”
刘老师竖起一根手指摇一摇说：“绿绿啊，这话等到你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就不会这么说了。再说，现在弱智的定义是IQ七十分以下，可是罗奇IQ是七十二，他只有到普通学校来。可是，现在的课业对于他而言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的的确确不能也！”
“哦。”
“绿绿，”刘老师接着说：“接一个新班级，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是，要对班上所有的学生了如指掌，名字，家庭，性格，习性，爱好，天敌，等等等等。这样，学生们才会觉得你是不好糊弄的，才会怵你，听你的。你的工作才会有的放矢。”
绿绿老师当天晚上就把学生的入学登记表全部带回家去研究了，平时也留心观察，很快就掌握了一些情况。
绿绿首先注意到的是男生沈永恒，他是五四班的副班长兼学习委员。
沈永恒之所以一下子就吸引了绿绿老师的神线是因为他无论上什么课，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干什么，他的手里都捏着一样奇怪的东西。
一根竹筷子。
第一次看见他在课堂上捏弄筷子，绿绿老师把筷子收走了。第二天，他又带来了筷子。
如此这般，绿绿老师的办公桌抽屉里很快堆起了一堆筷子。办公室里有哪位老师忘记带午饭的餐具时就会说：“绿绿，来双筷子！”
当绿绿老师第N次看到沈永恒捏着一根筷子深情地抚摸时，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绿绿老师找来了沈永恒的爸爸。
沈爸爸身材挺拔，神情可亲，书卷味极浓，绿绿老师知道，沈永恒其实是班上唯一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父亲居然是江苏省十大杰出青年之一，做医药研究工作的，沈永恒是后转到类思来的，当时校长说，各班都满员了，只有五四班人数略少一些，只是不是什么好的班级。沈爸爸豁达地说，只要孩子有地方读书就行，不挑班级。
听绿绿老师问起沈永恒摸筷子这件事时，沈爸爸笑着开心地说：“我儿子小时候抓周，就抓的是一只筷子。这都抓了十来年了，改不掉的。”
沈爸爸笑起来时文文气气的脸略显得有点儿傻乎乎的。
沈爸爸接着说：“小苗老师你不用担心，这种毛病无伤大雅，再说，”他又笑，“天才，都有点子毛病，呵呵呵。”
绿绿老师也傻乎乎地笑：嘿嘿嘿。
好在，沈永恒的成绩很好。
第二个让绿绿老师吃惊的人物就是四大金钢“之一的吴昀。
如果说沈永恒给绿绿老师的感觉是惊讶，那么吴昀给他的感觉就是震惊。
他也有一个恶习。
他--吃--头--发！
第一次看见他上课时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坐立不安，然后突然piu地从头上拔下一小撮头发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时，绿绿老师吓得足足站在讲台上愣了有两分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本看着他头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斑秃，以为他得了什么病，还怪同情的。没想到这斑秃竟然是这么来的。
下课后，绿绿老师摸摸吴昀斑斑驳驳的小脑袋，和气地问他：“哎，吴昀？你这么拔头发，真的不痛吗？”
吴昀笑模笑样地摇摇头，piu地又拔一撮头发来吃。
绿绿老师只觉胃里直泛恶心，“好吃吗？”他问。
吴昀点点头：“好吃。”
绿绿吃惊地说：“好吃啊？到底什么味道呢？象烤鸭？”
吴昀摇摇头。他想啊想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词儿来形容头发吃在嘴里的味道。
绿绿又问：“香吗？”
这一回，吴昀立刻就点点头，连连说：“香！香！”
绿绿老师看上去有点儿被吓傻了，他呆呆地噢了一声。
吴昀同学这一次倒说的是真话，他真的觉得挺好吃的。而且，吴昀其实心里挺高兴的，这位新来的绿绿老师，并没有象以往的老师们那样批评他上课吃头发，而是关心地问他痛不痛，他真是有一点感动的。
吴昀正想跑开，忽然又转过头来，有点忸怩地看看绿绿老师，终于下决心开口了。
吴昀说：“老师啊，你……你……那个，你吃不吃？”
听上去绿绿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点结巴起来：“呃……我不吃。那个……谢谢啊！
吴昀有点儿不好意思，刷地一下，跑了，比逃跑的兔子还要快。
绿绿老师后来查了书，又上网查了些资料，才明白，像吴昀这种毛病，叫做异食癖，可是，治疗的话就需要比较专业的知识了，该怎么帮吴昀呢？绿绿老师犯了难。
注意到沈永恒与吴昀是因为他们的毛病。
注意到汤恩伯则是因为他的名字。
这位同学，五年级的小男生，居然叫汤--恩--伯！
跟历史上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的名字一个字也不差。这位将领号称“中原王。”
绿绿老师看着他的名字，不能置信。
办公室的老师们纷纷说，这算什么，现在的孩子，名字稀奇古怪的多着呢，刘老师说：“前两年，我有一个学生叫安戴和子，你们听听，这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真是有一套的家长啊，绿绿老师想。不过，真有趣啊，绿绿想，立刻在心里替汤恩伯同学起了个外号：“汤司令”。
这位汤司令，学生登记表上显示，父母均无业。
从长相说来说，他可跟历史上那个不可一世的“中原王”相去甚远啊甚远。
他尖嘴猴腮，眼睛极细小，眉毛疏淡，支愣着两个大大的与小小的脑袋不匹配的大招风耳朵。
据前任杨老师说，他最大的特点是，耍无赖。
杨老师特别友情提醒绿绿老师，这个孩子，是不能碰的，哪怕你无心地拍他一下背，他都会躺到在地，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打起滚来。
这叫家长、学校和记者们知道了那还了得。
老师怎么能打学生啊！
开学没多久，绿绿老师就见识到了汤恩伯的耍赖功夫。
那天绿绿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改本子，就听见张小然老师冲进办公室对他喊：“大侄子，快去看看，你们班的汤司令躺在饮水机那儿不肯动地方，说是有人撞了他，围了一群孩子在看呢。”
绿绿老师赶紧跑到三楼饮水机那里。
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小孩子，把楼梯道都堵住了。
绿绿老师扒拉开人群挤进去，见汤司令平平地悠闲地躺着，半闭着眼睛，手伸出去抓着一个小男孩子的裤腿不放，那男孩子看上去象是低年级的，给吓得不轻。
绿绿老师蹲下去拍拍汤司令的脸问：“你怎么啦？”
汤司令睁开眼看看绿绿老师，回答：“他把我撞跌倒了，现在我动不了了。”声音半死不活的，听上去好吓人。
“哦？”绿绿老师说：“那么你哪儿痛？”
“背痛。我可能要瘫痪了。”
“啊呀！”绿绿老师惊叫，“你别动，千万别乱动，你是不是觉得整个脊背木木的，麻麻的，然后连手脚也慢慢地麻起来？”
“是啊是啊。”汤司令装腔作势地点头。
“可能真是伤到背上的神经了。”绿绿老师回头问那个倒霉的低年级小男生：“你是怎么撞人家的？背是不能随便撞的知不知道？弄不好真就一辈子瘫在床上了，你养他？”
绿绿老师声色严厉，吓得小男生哭起来：“我没有，我就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就倒下去了。”
“轻轻地？轻轻地会是这种结果？”绿绿老师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沈永恒使一个眼色：“你有磁卡吗？去楼下打120叫救护车来。”
沈永恒转转眼睛，哦了一声就下楼去了。
跟聪明孩子打交道真是愉快啊，绿绿老师得意地想。
回过头又蹲下来对汤恩伯说：“你别动，在救护车来之前可千万不能移动，一动那受伤的神经就修复不了了。你们统统让开，给病人一点儿空气。汤恩伯，你乖乖的啊，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一到医院就给你动手术，哗，”绿绿老师把手伸到他身子底下，在他的背上比划一下，“就这样把你划开来，不用担心，打麻药的，医生一定尽可能地救你，治好你的背。千万别动，你！”
汤司令开始往起爬，被绿绿老师一把按住，“叫你别动。知道刘罗锅吧，他小时候就是摔倒了伤了背，古时候医疗条件差啊，没有及时地医治，就成了罗锅了。”
汤司令挣扎着要起来：“现在我觉得好一点儿啦，我要起来。”
“别起来别起来。过来几个帮我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汤司令扑腾起来：“我没事啦没事啦。”
“你确定没事？”
“确定。”
“真的没事？”
“真的！”
“好吧。那起来吧。”绿绿老师松了手。
汤司令挣坐起来，可脚下踩着饮水机流出的水，扑通又滑倒了。
绿绿老师站起来叉着腰，一歪头招呼着身边的几个男孩：“弟兄们，拉汤司令一把！”
小子们七手八脚地上前，七嘴八舌地回答：“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