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笔,悄悄地走出房门,只见文鸟站在栖木上,对着我这个方向高声叫着“千代”,那白色的胸脯凸出在外,仿佛要朝前倾跌似的。这“千代”的鸣声美极了,如果三重吉听见的话,我看准会异常高兴的。三重吉是作下了保证——等你养熟了,它会叫“千代”的哪,一定会叫的哪——而回去的。
我又蹲到鸟笼旁去了。文鸟把蓬起的脑袋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地晃了两三次。不一会儿,只见一团雪白的身体轻捷地由栖木上腾起,说时迟那时快,它那美丽的爪子抓住了食盂的边沿,但爪子的一半尚在沿边。这食盂本是搭上一个小手指就会立即翻掉的,而这时竟然稳如吊钟,纹丝不动。可见文鸟的体质是多么轻盈!我总觉得它是雪花的精灵。
文鸟猝然把鸟嘴落到食盂的中央,然后朝左右扫了两三下,那辅导平平整整的谷粒便簌簌簌地洒落到笼子的底上。文鸟抬起鸟嘴,喉咙处发出了轻轻的声响,然后又把鸟嘴落到谷粒的正中间,又是一阵轻轻的声响。这种声音很有趣,侧耳仔细倾听,是圆滑、细润,而且非常急促的,可使人觉得好像有一个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儿在用黄金槌子不停地敲打玛瑙的围棋子似的。
留神看看鸟嘴的颜色,是红色中混杂着淡紫色。这红色又是渐次由深而淡的,至啄取谷粒的喙尖处,已呈白色了,是一种犹如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这鸟嘴插进谷粒中的动作极其迅速,由左右两边洒落下来的谷粒也好像非常轻。文鸟差点儿没让身子倒转过来似的,把尖尖的鸟嘴直插黄颜色的谷粒中,然后不顾一切地左右摇动自己那蓬松的脑袋。洒落在笼子底上的谷粒,真不知有多少。然而盛谷粒的食盂竟岿然不动,它是算重的。我估计食盂的直径大概有一寸半。
我轻轻地踱回书房,不胜寂寞地干起我的笔耕工作来。文鸟在廊庑上鸣声唧唧,不时又鸣叫起“千代,千代”来。屋外刮着朔风。
傍晚,我去看文鸟饮水。它用细细的脚抓住水盂的边缘,郑重其事地仰起脖子,把小嘴蘸到的那一滴水咽下肚去。我心想,照这样的饮法,一杯水恐怕得饮十来天吧。随即就回书房去了。晚上,我把鸟笼放进套箱。就寝时,我从玻璃窗中向外瞧瞧,看到月亮已经出来,霜已经出现。套箱里的文鸟没有一点儿响动声。
说来抱歉,第二天早上我又晚起了。当我把鸟笼从套箱里取出来时,又是八点多钟了。我想,在套箱里的文鸟大概早就醒了。但是文鸟没有一点儿不满的神情。我把鸟笼刚放到明亮处,它顿时眨巴着两眼,微微缩着脖子,望着我的脸。
我从前认识一个美丽的女子。有一次,我见她靠着桌子在想什么心事,便悄悄地走近她身后,把她身上呈穗状的紫色腰带一端长长地提起,我用这腰带的端尖,从上面轻轻地抚弄她那粉颈的细处。女子从容地回过头来,只见她的眉头微呈八字,眼角和口角绽出了笑意,与此同时,她把漂亮的脖子朝肩膀处缩。文鸟这么望着我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个女子。现在,这个女子已经出嫁了。在我用紫色的腰带抚弄她的那时候,她刚订婚两三天。
食盂里的谷粒还有八成的样子,但是已混有很多谷皮,水盂里也漂满了谷皮,使水变得非常混浊。必须换食了。我又把大手伸进笼子里。尽管我是小心翼翼地伸进去的,文鸟还是惊恐得直拍打翅膀。我觉得,哪怕让文鸟掉了一根小小的羽毛,我也该感到歉意。我把谷皮吹得一点不剩。那吹离食盂的谷皮就被朔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水盂里的水也给换了。因为是自来水,所以很凉。
这天,我是在寂寞的沙沙沙的笔触声中度过的。其间,我也不时听得文鸟的“千代、千代”的鸣叫声。我心想,难道文鸟也是因为感到寂寞而鸣叫的吗?我走到廊庑上一看,只见文鸟在两根栖木之间往返,时而飞过去,时而飞回来,不大有停歇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感到不满的样子。
晚间,又把鸟笼放进套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室外是一片白色的霜。我心里虽然在想“文鸟也醒了吧”,但实在懒得起床。我连伸过手去拿枕边的报纸都嫌麻烦。不过我点起一支烟,眼睛注视着口中喷出的烟雾渐渐消失,心里在想:“等我把这支烟抽完,就起床去放文鸟出来。”这时候,从前那个缩起脖子、眯着眼睛而且微微蹙着眉头的女子的脸顿时在这烟雾中出现了。我翻身起床,在睡衣上披了件外套,立即跑到廊庑上。我揭去套箱的盖子,让文鸟出来。文鸟在离开套箱的过程中,鸣了两声“千代、千代”。
据三重吉说,文鸟被人养熟了之后,看到人就要叫的。还说三重吉喂养的文鸟,只要看到三重吉在旁边,就会不停地鸣叫“千代,千代”。不仅如此,还说文鸟会从三重吉的指尖上啄食。我也很想能在什么时候用指尖给文鸟喂食。
次日早晨,我又偷懒了,也没有回忆以前的那个女子。我洗好脸,吃完早餐,这才像是有所醒悟似地到廊庑上去了。我看到鸟笼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套箱上面了。文鸟早已颇有趣地从这根栖木飞到那根栖木,又从那根栖木飞回这根栖木。而且不时伸伸脖子,仰视着笼外的情景。它这副神情真是天真无邪到极点了。从前那个被我用紫色衣带抚弄过的女子,她身穿长襟的衣服,个子挺拔,总爱这么微微侧起脑袋看人。
食盂里还有着谷粒,水盂里还有着水,文鸟感到很满足。我既没换食,也没换水,折回书房了。
午后,我又步入廊庑,我本打算趁这饭后活动的机会,顺便沿着这十来米长的回廊边散步边看看书。可是一看鸟笼里,谷粒已经不到三成,水也完全混浊了。我把书本扔在廊庑上,赶紧给文鸟换食、换水。
次日,我又迟起了。而且在洗脸、吃早餐的这段时间里,都没朝廊庑望望。回到书房之后,我心里想:也许会像昨天一样,家中的仆人已把鸟笼取出来了。于是我探脸望望廊庑,果然不出所料,鸟笼已取了出来,而且谷粒和水都是新换的。我终于放心了,把头缩进书房。这时候只听得文鸟鸣了两声“千代,千代”。我便把缩回来的脑袋再次伸出去,但是文鸟没再鸣叫,而是现出诧异的神情,越过玻璃窗眺望着庭园里的霜。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写字桌前。
书房里,依然只听得笔尖在纸上沙沙沙移动的声响。写就一半的小说正在顺利地进展着。我感到指尖有点僵冻。早晨添加的佐仓炭已经发白了,吊在萨摩产的火架子上的铁壶几乎冷却了,炭筐里是空的。我击了击手掌,厨房里根本听不见。我便站起来,打开房门,只见文鸟很反常地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仔细看去,竟只有一条腿。我把炭筐搁在廊庑上,弯下腰来细细地瞧,看来看去只有一条腿。文鸟全身的重量就由这一条又细又漂亮的腿支撑着,它默小作声地伫立在笼中。
我觉得很奇怪。看来,三重吉虽然把有关文鸟的事悉数作了说明,却唯独把这一情况漏掉了。我在炭筐里盛好炭回来时,看见文鸟依然是一条腿。我站在寒飕飕的廊庑上望了好一会儿,根本不见文鸟要动的样子。我敛声屏息地凝视着,看到文鸟那圆圆的眼睛渐渐眯上了。我想文鸟大概想睡觉了吧,便打算轻轻地回书房去。就在我举足的时候,文鸟又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一条细腿从洁白的胸间伸出来了。我关上房门,把炭添到火盆里。
小说的进展使我越来越不得空闲了。早晨,我依然是大睡懒觉。自从家中的仆人替我照料过文鸟,我总觉得自己的责任变轻了似的。仆人忘记时,我就给文鸟换食、换水,把笼子取出来、放进去。有几次我没去这么干时,便呼唤仆人,命他去干,好像我的事情只限于听文鸟鸣啭似的。